68.六十八 地羊鬼(八)(1 / 2)

朱員外與京城來的貴客, 他的妻兄、妻侄,稱有要事,在書房閉門商議。

“老朱, 咱們是內親, 不說暗話。你送去安王那的東西,這個月缺了不少斤兩,送來侯府的銀子也少了。安王殿下對你有些不滿, 讓我們來敲打你。”

“這......緋兒病成這樣。我和丹娘都想為他積攢一下德行,更無心處理外事, 請殿下寬赦......等緋兒病好,我再......”

“每個月安王手下都要消耗一批火、藥,亟待補充。這是大事, 不容你兒女情長。安王有令,再增三成銀。老規矩,增加的三成中, 再抽五成給我們。”

“可,侯爺......我家的現金, 實在已經不多......”

一個丫鬟奉令送茶點進書房,眼角卻瞥到牆角躥過一團黃影,她納悶回頭, 空無一物。也許是哪裡來的金絲虎。

但上好的茶點剛送去不久, 客人就甩袖而出。

不知議了什麼事, 江家的貴客們來時春風滿麵,十分親切。摔門而出時, 卻怒容滿麵,一點也不見貴胄侯門的禮數。

朱豪隻得吩咐下人:“侯爺、世子要在我家住上兩日,儘心招待。”

但一位貴客的冷臉壞脾氣, 卻嚇得朱家婢仆皆不敢近,遙遙綴在其後,隨他們亂晃。

江侯爺稱要去看望妹妹與外甥。

見了庶妹,他卻連裝也不裝,隻口頭胡亂關心幾句,就迫不及待往朱緋的院子去,說是要去探外甥的病。

朱緋的院外,守了不少人。江侯爺都讓他們退下,說自己來看望外甥,人這麼多,他嫌煩心。

朱家雖然是安城大戶,但畢竟地位與江家天差地彆,又是少爺的母族親人,以往也來過這裡,也是這樣囂張跋扈,頤指氣使。

男女仆人見了這位尊貴的舅爺,心裡都露怯。很快就退走了不少人。

江世子環顧一遍這清幽不失雅致的院落:“這商戶小子倒是好命,家裡的奴仆穿得都不差我侯府的下人。”

但仍有一人垂頭坐在階前,仿佛沒有聽到他們的命令。

那人紮著道髻,麵貌清秀,年十五六歲,是個半大少年模樣。雪落了紛紛,白了他頭肩,一身單衣,不知冷似的。

“喂,叫你們都退下,沒聽到?”

這少年不言不語。

江世子踢他一腳,他不動。

江侯爺斥他,他更不動。

“好了,茂兒,不要管他。我們去看看好外甥,你的好表弟。”

隻剩這麼個瘦弱的家夥,能攔得住什麼?他們父子都是習武的。

江氏父子抬步上階,卻覺眼前一花,眼前的門忽近忽遠,一片模糊,觸手可及的門扉仿佛在數裡之外,他們無論怎麼走,也走不到門前。

江侯爺有見識,眯眼道:“迷幻之術?”他退後一步,環顧左右,終於在門上找到了可疑的東西。

一麵寫著“福”字的旗幟,被懸在房間上方。

他正要伸手去取懸在門上的艾旗,卻忽覺眼前一花。砰,天旋地轉,倒在地上。

他倆被人一手一個,頭被摁在了地麵。

“放肆!”江世子和江侯爺拚命掙紮。他們習武,又是成年的強壯男子,身上卻像壓著虎象,無法起身。

江世子喊:“我乃忠勇侯世子,是安王的內侄,朱家的貴客,小小婢仆豈敢冒犯!鬆開!”

壓著他們的少年卻不言不笑,表情冷漠,像是聽不懂,手上千鈞力未鬆分毫。

江家父子殺豬似的嚎叫引來了朱家人,見此情景,嚇得趕緊去通報。

朱員外就帶著一個年輕女冠匆匆而來。

方臉女冠隨意一指:“放開他們吧。”

那少年才鬆了手,照舊坐到一旁的台階上,麵無表情。

但江家父子連滾帶爬從他手下逃出,冠發皆散,心有餘悸,怒道:“朱豪,這就是你家的待客之道!我來探望自己的親外甥,竟遭此羞辱!”

回他的卻是女冠:“鬼嚎什麼!彆碰我的艾旗,誰動你!”

江世子道:“原是你這妖道設的陣!什麼艾旗,我們想進去看望表弟,門前卻遇迷魂陣,父親發現是那個旗子搞的鬼,才去摘它......”

他話音未完,便見朱員外乃至附近的朱家人全都變了臉色。

他一向看不起的朱家姨父盯著他,竟眉頭緊皺,鼻翼微動,雙唇緊抿,眸子黑沉得不同尋常。

方臉女冠冷笑:“確實是我設的艾旗。不過,對普通人而言,它隻是一麵懸在門上的旗子,沒有任何其他作用。它真正攔住的,是心懷惡意的異類。如果誤攔,那也是你們身上沾的異類氣息太重。”

江家人大怒:“妖道,你說什麼!你說我們對外甥心懷惡意!”

她還想說些什麼,卻被朱員外攔住。

他已收了恨意,使了個眼色:“雲真子道長,定是誤會。法寶應也有失靈之時。”

又對江家人說:“侯爺、世子,緋兒此病最怕見人,連丹娘都輕易不進房屋。謝你們一片誠心。等孩子病好,定叫他親到京城,拜見外祖母、舅父,共敘天倫。”

最終,江氏父子還是被安撫下來,怒氣衝衝,臉色鐵青地回客房去了。

奇的是,他們自覺受辱丟份,卻從始至終,沒有提過離開朱家。

修行者們聞訊趕來,聞言,黃鼠狼道:“我就說!這兩頭地羊鬼,一個來源的,怎麼可能有兩種不同的氣味!原來,一頭是你朱家釀造,一頭,是他人醞釀,跟上你家的。”

李秀麗對朱豪說:“乾嘛放他們離開?他們是人,但他們身上幾乎浸透了地羊鬼之炁,必定常伴地羊鬼左右。就是掏你孩子五臟的那頭。”

而地羊鬼性嗜利,誕生於“高利貸”的概念,其掏空人五臟的妖術,是印子錢掏空家財的過程,在幽世的映照。

換句話來說,江氏父子打的就是掏空朱家的主意。

“這就說明,他們對你家,也不懷好意。”

少女撫著蒲劍,全然無視世俗身份,寒光照冷麵:“捉住他們,順藤摸瓜,先殺一頭地羊鬼。”

朱員外先時恨怒交加,但隨後已經明白過來。卻頹然道:“再等等,再等等,容我再考慮考慮......讓我再想想......”

女冠嗤笑他軟弱。

白鶴卻按住她的劍:“道友,世俗之內,並非那麼簡單粗暴。讓他自己權衡罷。”

朱豪坐在孩子的門前台階上,雪與發灰鬢發染在一起,凍得他從肉身到心中,都牙齒戰戰。

他已經想起,緋兒的“病”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了。

前段時間,丹娘帶著他,一起上京拜訪外祖忠勇侯江府。

回來之後,丹娘就常神思恍惚,朱緋表麵無恙,則開始漸少食水。等他們夫婦發現不對時,緋兒已經“病”得起不來身,五臟空了大半。

他恨江家嗎?

他恨,恨得滴血。

他恨江家背後的安王嗎?

恨,恨得切齒。

他知道這筆權勢“有毒”,但一旦沾染,想要反抗、解脫,往往就由不得自己了。

這,何嘗不是一種“高利貸”?

他借江家起家,借安王做大,這是借來的本金,可滾滾利息,償了這麼多年,還沒有償儘。

他們甚至要他獨生孩子的命,想要把朱家吞吃殆儘......

恍惚間,他想起了那些被朱家放了印子錢的百姓。

他們或家貧無計,或走到絕路,或被引誘,來借他家的印子錢。

他們也知道這筆錢“有毒”,但往往走投無路。隨後,命運就不再由他們自己。

他也會把他們一點一點,從裡到外,由浮財到家庭,到人生,吞吃殆儘。

平民百姓無法與他對抗。

他就能與安王對抗嗎?

隻有這一刻,朱豪回顧平生,感到了強烈的悔意。

大雪中,一個聲音輕輕叫他:“老爺。”

一把傘撐在他頭頂,江丹娘憔悴不堪,滿麵病容,臉上浸透了苦意。

她也知道了真正挖開緋兒內臟的地羊鬼來自哪裡。

江家的人脈,是當年付給丈夫的本金。她的緋兒以及整個朱家,都是賠不完的利息。所以,地羊鬼從江家隨之而來。

朱豪從悔恨痛苦中回過神,握住她的手,忽然說:“丹娘,傷害緋兒的既然是江家帶來的地羊鬼,而不是我們家誕生的那頭地羊鬼。我們可以僅除了害緋兒的那頭,不管我們家的那頭。這樣,就算炁運反噬影響江家、乃至安王,降怒下來,我們夫妻一力承當。而我們的家業和緋兒都能保住,安王還要利用我們家鋪開的人脈網,罪責我們承擔,他們會放過緋兒的。到那時,我們家業還在,江家、安王就還需要我家,緋兒可以頂替我們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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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嘛告訴他們,害朱緋的跟禍害安城百姓的,是來源不同的地羊鬼?”李秀麗皺眉:“朱家為了自己家能繼續斂財,放任地羊鬼為禍安城。得知除去禍害朱緋的那頭,卻可以不影響自家,他們怎麼還會繼續跟我們合作徹底撫平溢出區?”

之前黃鼠狼、李秀麗說的話,是白鶴示意說給朱員外聽的。故意告訴他,兩頭地羊鬼不是同一來源。

白鶴卻說:“不,如果他們真的想清楚了,朱家會主動繼續跟我們合作的。因為朱家事實上已經無路可走。”

當夜,朱家夫婦打扮正式而整齊,到了客廳,禮見修行者們,齊行大禮。

“大師,請今夜助我們除去鬼物。”

白鶴問:“你們想清楚了?”

夫妻倆點了點頭。

朱豪露出陰狠神態:“兩頭地羊鬼,我們都要除去!”

白鶴道:“你們作孽多年,與地羊鬼牽連太深。鏟除鬼物,撫平溢出區後,你們炁運連命,極有可能暴斃。”

江丹娘說:“我和豪哥已經想清楚了。這些年來,我們為自己,為將江家,為安王,做了太多不該做的臟事,縱使我們夫婦舍命抵罪。但要留下這份家業一日,江家,乃至安王,就會源源不斷地勒索、操縱緋兒甚至是他的後代,直到吞吃殆儘,永無寧日。”

“就像,我們在給安城百姓發放印子錢時,不到他家的最後一點價值被榨乾,我們也不會勾去他的名字。”

朱豪說:“道長曾說,青衣可以躲避地羊鬼。青衣者,卑賤者也。真正毫無榨取價值時,地羊鬼才會將你如同敝履一樣忽略。”

“我自知此生造下孽障無數,不敢求安城百姓原諒,更不敢說什麼‘贖罪’。朱某一向自私自利,即使是今日考量,也隻不過是為了自己的孩子而已。”

“今夜之後,我們所有家財,都將散回民間,所有債務利息,一筆勾銷。請各位大師,一路暗中護送緋兒離開安城,我們已經為他安排好了剩下的一切,用的都是乾淨銀子,不多,隻足他溫飽後半生。”

朱家夫婦再次叩首,便站起來。

一壘賬本、高利貸的出借記錄,債票等等,被人抬了上來,悉堆一起。

空氣中,腐敗的臭氣逐漸濃鬱,一個若隱若現的黑影在賬冊上扭曲著成型......

朱豪噙著冷笑,吩咐家丁:“去,請江侯爺、江世子。就說我答應了安王的要求,今年願意再增三成銀子。請速速來商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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