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府事了, 彭生跟唐家人都極力挽留“劉女俠”、“白鶴道長”、小鄭做客。
但於李秀麗心中,不過是拿人錢財,與人消災, 沒有半分繼續接觸的想法, 便直接走了。
白鶴道士、小鄭也沒有留下。
三人一同辭彆出門。
出了唐家門, 走了大約十幾步,少女忽然停住步伐, 問小鄭:“孫翠蘭老家在哪裡?”
她之前聽到了小鄭和白鶴的對話。知道小鄭找到了孫翠蘭的妹妹、情郎所在。應該也知道孫翠蘭的老家具體地址、方位。
小鄭怔了怔:“小姐問這個做什麼?”
李秀麗不耐煩道:“你說就是了!現在立刻說!”
小鄭便將地址告訴了李秀麗, 又將方向指給她。
少女腳尖一點,藤黃裙擺飛揚, 竟直接朝那個方向奔去。
小鄭追在她身後, 喊:“小姐, 你要做什麼?我這有馬!讓人為你領路!”
“不用了,麻煩!”話音未落, 幾個輕靈的飛躍,過房屋,越梁脊,少女的背影已消失不見。
又過了一日, 小鄭、白鶴,才知道“劉姑娘”都做了什麼。
她直接殺到孫翠蘭老家, 找人問了路, 確定了沒找錯人,就把強攤了孫家老爹和孫翠蘭情郎差役的裡正,將自家差役分給孫家的富家子,還有原籍本地的強行拉走他們的官差,都暴揍了一頓,直接打得起不來床, 受傷不輕,光是延醫問藥,估計要花去大半家財。
當地一整個村的人圍她攔她,都沒攔住,被她揚長而去。
唯一還算三思而後行的,是她把容貌調整幻化得很像孫翠蘭。
因此,嚇得挨了揍的幾人直呼有鬼,連報官都不敢。
當地悄然傳言,都說是孫家舉家都死絕了,閻羅可憐孫翠蘭,讓她臨時還魂,得到神力,前來報複。
一聽這件事,小鄭、白鶴都猜到了是李秀麗所為。
第三日,白鶴上門拜訪時,提到此事,微笑道:“我以為道友並不在乎孫翠蘭生前的遭遇。畢竟,她的死隻是‘意外’。”
“從客觀上講,確實是意外。”李秀麗說:“但哭哭啼啼有什麼用?喝得醉醺醺,愁苦自己,最後意外身亡,白白委屈一條命。我才不是同情她。但我連看劇都不喜歡苦情劇。看她一場生平,害我不爽一夜,總得有人付出代價。”
“我不懂孫家人問的是什麼茫茫的看不見的東西。但是裡正收了錢,那就揍裡正。官差拉走她親人,那就報複官差。越王那個狗東西,遲早也要他倒黴!我能看見的,一個也彆想跑。”
她口口聲聲,說隻是發泄自己的“不爽快”而已。
白鶴凝目看她,英眉舒展,星眸柔和。
李秀麗被他看得起了雞皮疙瘩:“你來找我有事?誰告訴你我住在這裡?姓鄭的?”
白鶴道:“鄭善信言,道友欲除衛小玉。”
“不止衛小玉。還有一個。”看他是熟人,而且幾次下來,行為舉止都讓她不討厭,李秀麗說:“我這宅子,還有一個男鬼。我上次想捉住他,被他跑了。”
她將當日情形,大略地與白鶴說了一遍。
“那男鬼,留下了,隻有,隻有這些整日哭喪的東西。”李秀麗拎起一本書晃了晃,那本詩詞選大約是哭累了,把書頁轉了個麵,連理都不願理她。
白鶴到訪時,她正跟這些書精們較勁,在紙上塗王八、畫魔法少女小方,描羊與狼,試圖“嚴刑拷打”。
但書精們意外地嘴嚴,就是死活不開口。一開口隻是哭。
“或許,貧道知曉這個鬼魂是誰。”白鶴聽了李秀麗形容的男鬼模樣,卻說:“他大約就是這座文昌閣的前前任主人,那位被冤為造反,九族被滅的大才子,遊慎。”
“遊慎出生在百年前,大夏本王朝新建立不久。他是大族遊姓的嫡係後裔。祖父、父親都是一代大儒,門下弟子無數。遊慎出生在這樣的書香世家,自小聰慧絕倫,過目不忘。兩歲能誦文,三歲能詩,五歲時,就能做出讓成年人都驚歎的文章。遊慎年紀越長,博覽百家,才學愈盛,極擅文學,能作好詩佳詞。他年未弱冠,就已經名滿天下。每寫一首詩,必定傳至大江南北,從王公貴族到市井平民,連放牛的小兒,都爭相傳誦。當時的皇帝讚歎他為‘大夏詩魂’。”
“隻可惜,遊慎雖名慎,性情與名字恰恰相反。他的祖父、父親都是非常端重守禮,講究中庸的恭謹之人。遊慎卻狂放肆意,薄湯武,非孔孟。他在江南買下了一座宅子,命名為文昌閣,常親自駕著一輛牛車,衣衫不整,醉唱詩詞,遊玩山水。對功名一事,從不放在心上。家族要求他去參加科舉,苦勸他不要沉迷詩詞小道,而應聖人之言。
遊慎答應了參考。他隻試過一次,便一連從案首考到解元,本是人生得意之時,卻失望地說‘一入考場,見本應照顧妻子之人,任妻兒苦苦供養,皓首窮經,白發赴考;見本應頂天立地之人,壯年如蠅營,不研壯闊民生卻研細瑣八股。這是釣在天下才人頭上的一個胡蘿卜,與我駕牛車等同。我不願為牛,更不願作牛首。’再不參加科舉。”
“皇帝聽聞他非議科舉選才的狂悖之言,對他非常不滿。所幸,愛惜遊慎父、祖的為人,也喜歡他的才華,在當時的吳王力保之下,饒過了他。”
“遊家也對遊慎失望了,隻希望他做個名士,娶妻生子,好好培養下一代。遊慎卻謝絕人間女色。他不愛活生生的美人,反而愛上了一個早就死去近千年的鬼魂。”
事關她的捉鬼大業,李秀麗聽得認真,聞言,恍然,拊掌:“衛小玉!”
白鶴點點頭:“遊慎就是那個近千年裡,唯一一個讓衛小玉多次現身相見之人。”
詩情動天下的狂放才子,一次遊玩西林時,鬆蓋在細雨中簌簌,竹下風泠泠,衛女坐在油壁車中,升出地下,身形淺淡若泡沫,車馬轔轔而至。其美在幽明之間、生死之外。
他並不畏懼衛女在地下冰冷千年的魂魄,二人一夜同遊明勝湖,談論今古文章,品味世代詩詞。
衛小玉也並不在乎他刺傷人的狂傲。隻用化作白骨的手,撫摸他的臉頰,說:“汝說真心話,做真心事,如今的庸俗之世,卻以真心人為狂人。”
次日,遊慎再至西林。
第三日,他仍至西林,衛小玉也依舊現身相見。
第四日,遊慎一言不發地回到家中,失魂落魄,淚流滿麵,對著父母、祖先,磕頭。遊家人以為他知錯悔改,要為他介紹淑女,好收心養性。
遊慎卻說:“父母望我繼香火之望,孩兒此生已無法再報答。我已找到知己,但她冰冷太久,需要我用一生去化解,難顧紅塵。自願將我那份的家業,舍與二弟,祝他與佳人子孫萬代。”
遊家人後來才知道,遊慎那時已下定決心,要與衛小玉相守。
白鶴略微出神,緩緩道:“相隔千年,隔著死亡,卻遇到知己。這大約,是幸運,也是悲哀。”
“遊慎愛上衛小玉,遂揮筆作詩,為她寫下了無數廣為傳頌的名篇。在當年,衛小玉的傳說其實,已經有些衰微了,收集的炁太少,她的身形都有些暗淡。但是遊慎靠一人之力,使她的美名,再度傳於天下,膾炙人口。”
在愛上衛小玉之後,他的詩作愈加多了。
遊慎知道,衛小玉要以才氣為食,所以,他不敢停半日的讀書,歇一日的筆墨,維持才名,替衛小玉宣揚傳說,因詩名滾滾而來的千金,又頃刻散去,隻為與她日日相見。
“但,遊慎的才名也為他招來了潑天大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