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數朋友裡的第一位。
唯一的情投意合之人。
段闌生的心臟在胸骨底下一緊縮。
仿佛虛空中降下一隻手, 捏住這顆器官。掀起的震蕩,有如山呼海嘯,迎麵衝來。在短暫得隻有一瞬、又漫長得像度秒如年的時光裡, 他看見張公公的唇在一張一合,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卻都入不了他的耳。隻剩下一道模糊的聲音在耳際深處冒出, 一遍又一遍,越來越清晰, 像是在拷問他真實的心。
……是這樣嗎?
原來是這樣嗎?
為什麼即使被她蓋章為最要好的朋友, 依然覺得隔靴搔癢;為什麼出門在外看到好東西都想帶一份給她, 看到她笑也跟著高興;為什麼討厭有人覬覦她, 仿佛圈地盤的本能覺醒了;所有不合時宜的渴望,尋常日子裡的幸福, 藏在麵具下的彆扭、不甘、言不由衷……原來都源自於此。
原來, 他不是想做她一群朋友裡排第一的那個,他想做的是她的唯一。
混沌撥雲見日,隨著認知被推翻,他周身的血液流動倏然變快, 麵皮都跟著發燙。一種陌生的眩暈和不知所措,包繞了他的全身。
段闌生抬起右手, 怔怔地捂住胸口,仿佛不這樣做, 心臟就會從喉嚨裡蹦出來。
“……且不說如今時辰也不早了,您還是請……仙師, 仙師?你還好吧?心口不舒服?”張公公勸著勸著,突然一頓,有些疑惑地看著他。
段闌生的身體微微一震, 放下手來。秋風拂落葉的悉索聲,池水波瀾晃動的水聲,宮人夜巡的腳步聲……被劇烈的心跳阻隔在外的喧鬨,一刹那間回湧進耳道裡。
張公公:“?”
張公公一頭霧水,並不知道自己剛才說得口乾舌燥,眼前這人卻一直在走神,左耳進右耳出,半點沒聽進去他的長篇大論。
這時,段闌生突然望向後方的宮殿。張公公也敏感地察覺到光線變化,回頭望去。
宮殿內的燈光變暗了些,裡麵的人應該準備歇下了。黑魆魆的走廊裡,陸鳶鳶和越鴻似乎已說完了話,她攏了攏衣裳,隨意地轉頭看了過來。
張公公略感無奈,心說自己在這攔了半天,也是白攔。
萬萬沒想到的是,剛才還冷著臉非要進去的人,呼吸突然淺促了幾分,非但沒有繼續上前,還後退一步。不知他是魂不守舍還是怎麼了,這一步居然踩到台階邊緣,整個人都踉蹌了一下。
張公公更愕然了。
他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消失在了黑暗裡,好像有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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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夜。
段闌生蜷在塌上,漆黑中的帷帳。沐浴後,隻披著寢衣的肌膚涼絲絲的,籲出的氣息卻將帳內安
靜的空氣熏染得濕熱,一如他在節節攀高的體溫。
他沒有半點睡意。
他從前沒有朋友,陸鳶鳶是他第一個朋友。所有和朋友相關的常識都是她教給他的。在她的帶領下,他從來沒往彆的地方想過。現在,他滿心滿眼都是那個猶如一記驚雷、掀翻了他過往認知、讓他戰栗的想法。
陸鳶鳶又是怎麼看待他的?她是純粹把他當朋友,還是和他一樣……
如果她知道了他此刻的想法,她會怎麼想?
在心亂如麻地陷入淺眠以前,段闌生發誓,自己在思考的都是這樣的問題。也僅僅是這樣的問題。
但在入夢後,有些事情開始不受他的理智控製。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在夢裡見到了自己睡前在想的人。夢中一片秋日絢爛的金黃,他們回到了那棵樹上。茂密的樹葉掩藏了他們,除了彼此是真實可觸的,一切都那麼模糊而遙遠。
夢中發生了一模一樣的事,比如那隻掉下來的蜘蛛。可有些細節又和當初不一樣了。她害怕蜘蛛,夢裡的他便好心地幫她抓。可即使找遍各個地方,連襪子都脫下來仔細檢查了,她也要哭不哭的,軟得沒了骨頭一樣歪在他懷裡,作惡的蜘蛛還不現身。
陽光暖和,風中縈繞的是草木芳香,他出神了下,想起自己拜入蜀山前的一個寒冬。
路邊的蒸籠一打開,濕潤的蒸汽飄繞在風中,露出一塊塊柔軟而蓬鬆的糖糕。年幼的他沒錢吃,獨自站在路邊,望著路人接過冒著熱煙的食物。為了不讓冬風將它們吹得乾硬,人們都將紙包攢在掌心,燙手也不願鬆開。
那時他羨慕地想象,那些剛出籠的糖糕一定像一團沒冷卻的火。
可原來,它並沒有他幻想裡那麼熱,熱到燙傷他的手指,而是溫熱柔嫩的。
夢境的場景跳躍得淩亂紛雜,到最後因為一直沒找到蜘蛛,陸鳶鳶好像生氣了,還拿腳踹他。像在他的神識裡她踹他臉一樣。可他一點也不生氣,還抱住她哄了幾句。
一切都在這裡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