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
雍州,大順城。
祁竹已經將近七天七夜沒合過眼了,他正在揩拭自己的長刀,刀刃上已全是細小的豁口,這幾天,他已記不清自己砍了多少人。這刀雖是好刀,卻也不是真的神兵仙器,自然會鈍。
將士們都疲乏極了,席地而睡,他卻不敢睡,站上城牆去看。
大順城依山而建,居高臨下,像是一塊楔子插入狄夷的領地,在兩國的邊緣處。
這裡處於北地,且地勢頗高,即使到了初春時節,仍然冷的需要穿襖子。
牆外四野死寂,燹火暫歇,飄來一股詭異的肉香焦香,那是人肉被火燒熟、被油燙熟的氣味,直叫人胃裡翻騰。但是祁竹嘔也嘔不出來,他已經兩天沒吃飯了。
城中斷糧草補給已有二十餘天。
他打開城中的糧倉和兵器倉時,才發現米糧裡摻著石頭,還是發黴的,刀劍生鏽,木箭也全是爛的,根本不能吃,根本不能用。
大順城本不是他的地盤,歸龔將軍管,他來得急,才就任,還沒來得及仔細整頓,就趕上敵軍來襲,匆忙招架,已是用儘全力在支撐。
他在這邊撐著,又派人出去索要補給,卻一直沒有音訊,也沒收到送過來的一把刀和一粒米。
彆說是祁竹本人,連他的部下,他也快安撫不住。
所有人都清楚,他們這座城跟人都被拋棄了,祁竹還要勸說他們再支持一下,把城中能搜刮的吃食都拿來分發,和所有能使用的武器。
不然,總不能讓人空手去打仗,那不是明擺著送死嗎?
他自己也隻剩下這一把鈍刀。
大抵是實在餓得厲害。
恍惚之間,祁竹想起了阮扶雪,他很遺憾臨走時沒有見阮扶雪。
那天出城時,他還特意將自己裝扮得比平日還更好看,就想讓阮扶雪看看他的英姿。
明明約好了讓她在杏花樓的樓上,連錢他都早就付過,阮扶雪隻要瞧瞧過去就行了,但是木欄杆後一個人都沒有,他看了又看,幾度回首,甚至努力去看窗戶後麵是否有人。
可是沒有。
他隻能紮心地承認,阮扶雪沒來。
他是又哄又嚇,到頭來,阮扶雪還是敢不來送他。她那麼膽小,一定知道假如他回去,會對她生氣吧?
即便如此,阮扶雪還是不去見他。
為什麼?自然是因為厭他之極吧?在阮扶雪心裡,他是不是像個惡鬼一樣呢?
祁竹低低地笑了起來。
眼前又仿佛出現了那個小少女歡喜奔來的身影,一邊喚他作“景筠哥哥”,那是他曾認為的,世界上最好聽的聲音。
多年沒有再聽到,以後也聽不到了吧……
假如他死了的話,阮扶雪會如釋重負吧,還是說,也會為他落一滴淚呢?
他既希望阮扶雪能為他落淚,又不希望。
這兩年間,他讓阮扶雪流了太多眼淚,每一次傷害阮扶雪的話,又何嘗不是在傷害他自己?
這時。
城外飄來一聲響亮的攻城的號角聲。
如惡鬼催命一般,把將士們都喚醒過來,絕望悲壯地望向城牆邊際,那裡像是連著灰白冰冷的天空,青烏凍雲如要砸下來。
好似天與地之間的空隙將來對他們合上,不費吹灰地湮滅他們所有人。
祁竹注視著天空,站起身來。
他最後洗了把臉,扶正自己的冠纓。
他雖棄筆從戎,但在心底,仍然覺得自己是個文人。子路說“君子死,冠不免”,而被亂刀斬死,世人有道他愚蠢,祁竹卻覺得佩服。
他知道敵軍不會攻得那麼急,還得先喊門,所以才敢正正經經地整理好自己的裝容,也隻是勉強而已,幾天下來,他的衣服鎧甲靴子都早已不成樣子。
現在的他,要是回了京城那等錦繡之地。
沒人會當他是個將軍,隻會把他視為乞丐。
祁竹提起力氣,拔出插在地上的長刀。他甩了個刀花,背刀於身後,抬腳迎著敵軍的號角聲走去。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與以前一般,又似是深陷淤泥,難以拔/出,無比沉重。身後跟著數名他的心腹下屬,每個人都緊緊追隨著他,夷然不懼,慷慨赴死。
到了此時此刻。
祁竹沒什麼怕的,他知道他這一趟必是要死了,但他想讓自己死的有點意義,有點價值。
祁竹轉身,把宗山叫過來。
他從胸口掏出一封信,遞給宗山,說:“你從後麵出去,還有最後一匹馬,你帶一個小兵,讓小兵去龔將軍那,讓他知道我死了。然後直接往京城去,找阮四小姐,把信交給她。”
送走宗山,祁竹再把其他人叫來,一道商量。
祁竹走上城頭。
下麵,狄夷的將領在囂張地對他喊話:“祁竹,等著你的隻有死路一條,不如早早降了我,我念在惜才之心,倒不介意收你入我麾下,今後你供我驅使,我便可以留你一條小命。”
說罷,他張狂大笑起來。
終於見到祁竹走出來。
祁竹孤身一人,站上城牆的最高之處,此處狂風大作,他卻站得很穩,重重的鎧甲壓住衣袍。
城上城下的人都在仰視著他,等他說話。
祁竹卻一言不發。
他先是把自己的頭盔給脫了,扔下城牆,再脫鎧甲,然後將自己的長刀放下,最後身上隻剩下單薄衣袍,鼓滿風,被吹得獵獵作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