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7、雪夫人(七)(1 / 2)

() 寒夜寂寂, 鶴閒山莊也是一片清冷, 隻聽得草叢間鳴蛩雜亂。

盈盈月色下, 一道矮矮小小的身影徑直走進吟劍閣,“吱呀”一聲推開臥室的門。

房間內, 一燈如豆, 灑下暖融融的黃色光暈。

躺在床上的男子麵色灰敗, 嘴唇乾裂蒼白, 就連鼻息都是時斷時續, 若有似乎, 仿佛隨時都可能撒手離去,哪裡還有一點往日蕭蕭肅肅,爽朗清舉,磊落不羈的風采?

團子似的青衣小童腳步微滯,囈語般吐出兩字:“爹爹……”

他緩步來到床前, 這才注意到還有一人趴伏在側, 那人一襲白衣,纖塵不染,嫋娜窈窕, 一角素色衣袖恰恰掩去麵容, 隻見得一頭青絲妖嬈如瀑。

青衣小童眼中閃過好奇, 伸手欲掀開衣袖, 偷覷對方真容,斜地裡驀然伸出一隻寬大冰涼的手,緊緊鉗住他的手腕, 阻止青衣小童進一步的動作。

“爹爹!”青衣小童略帶欣喜地低呼道。

關野壓低嗓音咳了一陣,眸色和藹關切,目不轉睛地注視著關暮雪,像是要將獨子的模樣牢牢刻進心底。

這一幕,讓關暮雪不可抑製地想起生母崔鳳樓臨死的場景,他心中發疼,懂事地上前扶著關野,動作輕柔地幫父親順氣。

這番動靜下來,白檀仍然毫無所覺,獨自睡得香甜,關野垂眸看他一眼,輕聲對關暮雪道:“最近這些時日,著實辛苦你白姑姑了,為父死後,隻怕還有更多事等著麻煩她,阿雪長大定要知恩圖報。”

關暮雪傍晚已經來過一趟,彼時關野剛剛被荀香墨施針救醒,父子兩人關門密談了盞茶時間,關野囑咐了他許多話,直到精力不濟,才撐不住昏睡過去。

因此,對於白檀的來曆,以及關野對今後的打算,關暮雪已經有所了解。他自小早慧,心智又異於他人,雖然難過,接受起來卻比同齡人容易多了。

關野又打起精神,同關暮雪說了些話,在這所剩不多的時間裡,儘可能幫兒子多做些安排。

關暮雪畢竟年幼,童心未泯,兩人說完正事後,他不解地問關野道:“爹爹,您為什麼不讓大家看白姑姑的臉呢?”

他頓了頓,又落寞地說道:“爹爹對白姑姑也太好了。”

莊子裡突然多了一位妙齡女郎,落在那群單身多年,血氣方剛的江湖草莽眼中,可不正如同一塊香餑餑般。除了關野中毒一事外,大家討論最多的就是這位雪姑娘了。他們說話又沒個顧忌,關暮雪不可避免地聽到了一些,自然也就知道了關野下令,讓大家不得偷看雪姑娘的容貌。

關野啞啞一笑,撫摸著關暮雪的軟發,“傻孩子,我這麼做是為了你好。”

關暮雪神情懵懂地望向關野。

關野不知想到了什麼,頗有感觸地輕歎道:“年少時遇到太過驚采絕豔的人,未必是好事。若是入了眼,上了心,長大之後如何肯心甘情願地與他人廝守一生?”

到那時,求而不得,這一生又該多麼可悲。

關暮雪還是不太理解,隻覺得父親說這些話時目光中含著幾分隱憂,便一字不落地暗暗記在心底。

許是他自毒發後堅持不願靜心休息,操勞過度,心懷憂思,關野忽然氣血翻湧,喉頭一甜,滿嘴俱是血腥味,他不動聲色地鬆開手,催促關暮雪去睡覺:“好了,為父沒事,快些回去休息吧。”

鳳樓死時,暮雪還不滿三歲,這孩子脾氣執拗古怪,放在心裡的事就總也忘不掉,當年眼睜睜看著生母病終,鮮血噴灑在喂藥用的蜜餞上,自此就再也不吃甜食。

關野唯恐關暮雪再添一塊心病,所幸想說的話都已說完,乾脆將人趕走。

關暮雪躊躇了一下,語氣認真道:“我想陪著爹爹。”他已經五歲,不是萬事不懂的三歲孩童了,知道死亡意味著什麼。

誰知關野卻沉下臉色,斥責道:“胡鬨!你留下,爹爹就能痊愈了嗎?莫要打擾我。”

關暮雪沒辦法,隻能一步三回頭地離開。

青衣小童的身影徹底消失後,關野努力挺直的脊背,立刻委頓下去,他撐著最後一口氣,對著沉睡正酣的白檀端端正正地抱拳施了一禮。

天剛拂曉,杜叔就煮好一碗湯藥,殷勤地送了過來。

敲門聲響起,白檀睡眼惺忪地站起身來,正要去開門,視線觸及關野青白慘淡,毫無血色的臉,頓時悚然一驚,他抖著手指去試探對方鼻息,悲愴道:“大哥……”

門外的杜叔聽他聲音不對,也顧不得許多,直接踹門闖了進來,一看到病床上無聲無息的關野,還有什麼不明白的,踉蹌著跪倒在地,放聲哀哭道:“莊主!”

稍後荀香墨過來看了看,隻道:“莊主心願已了,走得很安詳。”

老杜顫巍巍地揩去眼淚,衝著白檀道:“以後,一切就仰仗雪姑娘了。”昨夜,他來送藥時,關野曾經告訴他,雪姑娘頭腦靈活,極為聰明,尤其擅長算術,莊子裡的事可請“她”費心主持。

關野說這些話時,白檀也在場,說起來也是好笑,他們兩人路上囊中羞澀,捉襟見肘,白檀就效法一些古裝電視劇裡的橋段,給兩三家酒樓提了點意見,換取一些吃食。再加上白檀在現代時學過高等數學,相較於古代的計算方法,比較便捷,所以也對那些酒樓的流水賬目談了些看法,沒想到竟讓關野大為驚歎,屢屢稱讚他為“經商奇才”。

正如關野所說,他會將鶴閒山莊的產業交付於白檀,除了信得過“義妹”的人品,也有欣賞白檀才能的緣故。況且,無論是性格古板嚴苛的杜叔,還是那些習慣了在館子裡喊“小二,來二兩牛肉,一壺燒酒”,吃完丟下銀子抹嘴就走,從來不等找零的燕趙豪客們,都不是能耐得住性子,一頁頁翻看賬本的人。

白檀從芳菲閣逃出來後就無處可去,又蒙關野看重,臨終托孤,當下也拿出十二萬分的小心,對老杜道:“杜叔儘管放心,我絕不辜負大哥所托。今後白某暫代小公子打理家業,必將兢兢業業,一毫莫取,等到小公子年滿二十,行加冠禮後,也定然完璧歸趙。如違此誓,天人共戮,白骨曝野,不入輪回!”

古人篤信天地神靈的存在,也極為重視誓言,為著避諱,鮮少有說出這般狠毒話語的,杜叔與荀香墨聽白檀用詞極重,對視一眼,齊齊道:“但憑雪姑娘吩咐!”

白檀鬆了一口氣,他知道莊內眾人不比關野,與他朝夕相處,了解彼此的秉性,大家滿打滿算也不過才認識兩天,他又一直隔著麵紗,不夠坦誠,想要服眾,就須讓這鶴閒山莊中威望最高的杜叔和荀香墨兩人率先表態,於是才當著關野的屍身,立下如此重誓。

有了杜叔和荀香墨等人的支持,白檀做起事來就方便多了,他查看完莊內所剩財物,發現賬麵上隻有幾兩散碎銀子,用來辦喪事的話根本是杯水車薪,白檀就將話攤開,說明現狀,帶著杜叔和兩名大漢,到姑蘇城內典當了老莊主關博當年收藏的、也是僅剩的一件玉器,又馬不停蹄地去購置棺木,采辦壽衣、元寶、蠟燭等物。

如今正是夏日,天氣越發炎熱,關野的屍身不能在家裡多停放,白檀敬重他為人,不想讓葬禮顯得太過寒酸,即便時日倉促,也儘力做到最好。

再加上關野畢竟是被眾人推選的正道盟主,故去之後,於公於私都該給各大門派通知一聲,白檀不了解這些事,就請荀香墨和一位叫章勝的俠士負責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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