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如漾翕動嘴唇,但卻最終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春日已遠,如今已是凜冬了,瓊臨。
我們識於微時,終究也要在這樣的寒冬之中分道揚鑣。
一聲“罷了,望你今後善自珍重,好自為之”也被他含含混混地吞了回去。
他不再回顧,亦不再猶豫,轉身大步離去。
而盛應弦眼見趙如漾就那麼大喇喇地離開,腳下下意識地向前移動了兩步,抬手便要出招阻攔他。
但是紀折梅的反應和他一樣快。
她飛快地轉過身來,一抬手便重新架住了他的劍。
“弦哥,不可!”她低喝道。
盛應弦的劍尖一抖。
他有點不可置信地盯著她看。
他不太喜歡趙如漾剛剛臨去前那種依依不舍的眼神,也不太喜歡趙如漾那種仿佛是他盜走了自己的珍寶一樣又是傷感、又是憤怒、又是譴責的表情。
他自認並無對不住趙如漾之處。而趙如漾的身份是前朝餘孽,末代皇孫,還是“天南教”的左護法——無論如何,這樣一個人,是不能放他自由離開的。
盛應弦覺得自己隻是善儘職責而已,可是小折梅卻要來阻攔他——
可是,麵對著小折梅攔阻在他麵前的樣子,他手中的劍,終究無法再度刺出。
他一生正義,一身正氣,自問大丈夫立身於世,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人;如今卻畏首畏尾,瞻前顧後,變得如此怯懦。
他想要哂然一笑,但翕動了一下嘴唇,終究是什麼表情都沒能做出來。
……原來,盛六郎其實也隻是一介凡夫俗子,陷溺於道義、公理與人情的夾縫之中,無法擺脫,不可自決。
他甚至連真正對小折梅……不,傅垂玉——舉劍相向,都做不到。
他執劍的手一直在微微發抖。每當他想鼓起勇氣來真正向著她刺出一劍之時,他的手臂就會自動泄了力氣,好像有千鈞重,抬都抬不起來。
小折梅或許也看出了他的窘迫之意。
她橫身攔在他的前方,不教他去追擊趙如漾。而趙如漾退出房門,轉了一個彎就不見了蹤影。
盛應弦追之不及,長歎一聲,胸中依然湧動著無數的問題和無數的話語,然而他卻發不出一點聲音來。
但小折梅的表情,卻隨著趙如漾身影的漸漸遠去與消失,而變得平靜從容起來。及待盛應弦放下了持劍的手,她甚至長長舒了一口氣。
“現在,我們可以來談談彆的了。”她的語調裡有些故作輕快的意味。不知為何,盛應弦心頭忽而一悸。
那種細微的抽痛一瞬間令他不由得皺起了眉。可是他並沒有說彆的,而是微微頷首。
小折梅凝視著他,不知在他的臉上品出了什麼彆樣的含義,她輕輕地笑了。
“你在害怕嗎,弦哥?”她單刀直入地問道。
盛應弦:!!!
小折梅不愧是剛剛毫無預兆地就把至暗的真相一股腦兒都掀開在他麵前的人。現在,她也將他心底那點陰暗的想法,那些他甚至都不敢去反躬自省的部分,都全部掀開在了他們兩人之間。
沒錯,他是很害怕。
他不敢去想小折梅是不是已經厭惡了他,是不是因著他父祖所做之事而遷怒於他……他甚至不敢多問一句紀叔父當年的病故背後,還有沒有旁的陰謀……
小折梅方才敘述其父過世前身體變壞一事之時,用的措辭是“本以為是以前留下的暗傷所致”。
盛應弦並不是個蠢人,此刻若有所悟。
可是他蠕動了一下嘴唇,幾度努力,才擠出一句話來。
“你……方才曾說,令尊病勢,似有蹊蹺……”
接下來的幾個字,幾乎要耗儘他的全部力氣。
“……可有證據?”
小折梅剛剛幾乎是在明示,她的父親當年病勢加劇,與他的父親暗下毒手或許有關!
他根本不敢想,一旦小折梅拿出確鑿的證據之後,他要怎麼辦。
他知道自己理應信誓旦旦、正義凜然地保證“若家父真的對紀叔父下過手,我一定不會姑息,亦不會徇私,當依照法典,秉公處置”,但是——
一方是父親,他要秉公處置,大義滅親;而另一方是未婚妻,他就一意徇私,裝聾作啞……
這樣的盛指揮使,還能夠服眾嗎?還能夠讓眾人信賴嗎?還能夠代表這世間最大限度的公正嗎?……
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糾結與矛盾,幾乎逼迫得他快要心神崩潰。
自然,盛六郎是不會崩潰的。他也沒有可供他軟弱逃避的資格。
他一步步走到今天,憑借的正是他對正義的維護。那也是他心中火一般燃燒著的信念。若那一切都被徇私所擊碎的話,盛六郎何以立身,立心,立世?
他抿緊了唇,不知道自己茫茫然緊盯著紀折梅的表情裡,含有多少脆弱得幾乎快要一擊即潰的倔強和憂慮。
強大而正義的天神露出了一絲裂隙,如同廟裡的神像上出現了一道裂痕,露出其下泥塑木胎的本色來。
原來,他和旁人其實並無不同。
他也有私心,也有私情,也想自私地抹平讓他煩惱的這一切……
但他心裡明白,他的父親,與他的未婚妻,這兩方至此已是不能共存的。
他彷徨地等待著小折梅的宣判。
然後他等來了她的一句話。
她說:“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