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處內殿的陛下並沒有穿她的金紅色金龍紋長裙,而是隻在湖藍的石榴裙上麵穿了一件殷紅大袖衫,比平時少了許多威嚴,倒顯得隨性。
“聽說你請了柳鉉徵吃你們平盧的粟米煎餅,差點崩掉了她的半口老牙,朕特意讓人做了來試試,味道倒是還不錯。”
桌案上除了一看就被改良過的煎餅之外,還有油香撲鼻的肉醬、十幾種蔬菜的絲、十幾種的肉絲和肉丁,另外還有不知道多少種的乾果與果脯,滿滿當當地裝在紅木攢盒裡。
大概是怕陛下這樣也會噎著嗓子,禦廚房甚至準備了香甜的奶漿。
目光從已經完全不像煎餅的東西上移開,孟月池在心裡暗自佩服禦膳房能在一夜之間就搞出這麼多的花樣兒。
萬俟玥察覺到了孟月池的目光,她笑了:
“你是不是覺得挺有意思?發生在這天下一角的小事,哪怕是個煎餅,到了朕的麵前也會麵目全非。”
“陛下,禦膳房的禦廚應做之事是讓陛下吃得順心,而不是讓陛下吃到真正的煎餅。”
孟月池的話讓萬俟玥抬眸看她。
片刻後,萬俟玥笑了。
“當了這麼久的節度使,你還跟十多年前一樣,總在心裡把什麼都分的清楚明白。”
她起身,走到了孟月池的麵前。
“那你知道,朕掌大啟天下三十年,最大的敵人是誰?最喜歡的人是誰?最討厭的人又是誰?”
說完這句話,她看向一旁伺候的蘭君:
“給朕的寧國公搬把椅子來,你們就退下吧。”
雙鬢有霜色的蘭姑姑立刻去親自搬了把椅子來,又帶著女官們退出了內殿。
空蕩蕩的殿中擺著一把椅子,太陽光從殿外投進來,在椅子下麵消失了。
萬俟玥看著那把椅子,拍了拍孟月池的肩膀:
“坐下說。”
她說話的語氣溫和得甚至不像一個皇帝。
孟月池看著這把椅子,忽然想起了當年她第一次麵聖。
那時的陛下含笑捏著她的手,如同把玩一件罕見的玩器。
那時的陛下喜愛她的年少乖順,喜愛她聲名在外卻謹小慎微。
如今的陛下……
孟月池一抬衣擺,坐在了禦座對麵的椅子上。
“陛下最大的敵人,自然是侵占土地拒繳田稅的世家豪族。”
她說話的時候,看著與她對坐的陛下。
“哈哈哈,天下人大概都知道,你知道,梅相知道,柳鉉徵知道,寒門知道,那些世家豪族他們心裡也該一清二楚。”
說完,萬俟玥自己苦笑了下。
讓大啟無力養兵無力戍邊的世家豪族,就像是趴在這個國家身上的蛀蟲。
偏偏她不能把這些蟲子一口氣全殺了,因為她靠著這些蟲子治理這個國家。
不,應該說,從她爺爺奪了帝位之後,數十年來,萬俟皇族都依賴著
那些世家。
她看向麵前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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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朕給你更大的地方,你還能像在平盧的時候一樣誅除世家,重分土地?”
孟月池笑著搖頭:
“陛下,真正讓平盧的世家被根絕,靠的是不是微臣,是那些世家自己,災年不恤百姓,以至於百姓造反,見刀兵便生畏懼之心,以至於被江左益視作待宰牛羊,微臣在平盧,不過是順勢而為。”
“順勢而為,哈哈哈,順勢而為!”萬俟玥撫掌大笑。
“你可知道,在那些世家眼裡,你比江左益可怕多了。”
孟月池垂眸微笑。
陛下又問她:
“那依你之見,如今的世家豪族,朕把哪一家殺了,能讓其他人都生點兒腦子,給朕把隱田隱戶吐出來?”
“陛下,與其說是具體的哪一家,倒不如看看陛下最想做成的事,以此事為軸,行謀人之舉。”
萬俟玥靜靜看著在自己麵前不疾不徐的孟月池。
她在最好的年紀,兼具著漫長的未來和當下的根基。
短暫的愣神之後,萬俟玥咳了兩聲,笑著問:
“你可知道明宗最大的敵人是誰?”
孟月池看著雙眼發亮的陛下,有些猶豫:
“明宗陛下最大的敵人,莫非是天下的陳朽不堪?”
“不。”萬俟玥搖頭,“明宗最大的敵人,便是天命,天命不許歲月,讓她盛年而逝。”
說罷,她感歎道:
“明宗、仁宗兩代皇帝打壓豪強,可惜,天不假年,若她們兩人有一個能多活二十年,今日的大啟絕不會是這般模樣。”
說著這些,萬俟玥突然有些高興,她很久很久,沒有和人這麼說話了。
提起明宗,仁宗,提起她的父祖,所有人都會用他們來提點她,這是第一次,她在彆人的麵前隻是單純地感歎。
她真的曾經竭儘全力想讓自己變成另一個明宗。
她們有相似的高貴出身,登基時候麵對著相似的時局……可那麼多那麼多的相似,在三十年後她終於可以承認。
她不是明宗,她隻是她,萬俟玥,一個……一個……無繼往之能,無開來之功的皇帝。
她隻是活得比明宗要久一些。
就像是窗外的玉蘭樹,隔了幾十年重新種下,同樣是玉蘭,也不是當年的模樣。
“你可知道,我皇祖父最大的敵人是誰?”
萬俟玥的皇祖父,大啟代宗皇帝。
孟月池沒想到自己會麵對這樣的問題。
她看向陛下。
陛下正笑著看她,笑容甚至有些淘氣的意味。
“我皇祖父,他以為他最大的敵人是穆宗的後人、隆盛太子餘黨,其實他錯了,就因為他錯了,才讓世家重新坐大。”
什麼扶正之亂,什麼清退女官,不過是向世家示好的手段罷了。
她的祖父迫不及待地想要用這種方法告
訴世家,他與明宗、仁宗不同。
“可惜,他也不過在位十幾年,還沒體會多少世家的掣肘便去了。到了我父皇,我父皇……他以為自己最大的敵人就是不能生出兒子的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