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我瑟縮著肩膀和脖頸走進前門,家人坐在飯桌前等我,媽媽關心我怎麼才回,差點都要報警了。我謊稱練習冊丟了幾天,我留在學校補之前的作業。
媽說:作業回來補不好麼。
我鮮少這麼勇敢:我怕爸爸又打我。
我爸聽樂了,笑嗬嗬的,慈眉善目:打過了這事兒就翻篇了。
可能在我這裡無法翻篇吧。
所以我才會用同樣的方式去懲罰另一個讓我感到不滿的人。至於我為什麼對許樹洲感到不滿,我無法明晰,那是我們戀愛的第四年了,三個月的同居更讓我們親密似家人。可當我回到出租屋,看到他安逸地窩在沙發裡打手遊。我感到胸悶,以至於有一絲嫉恨。我嫉妒他毫不費力,他的家境和以往的教育資源優於我太多,所以他如此鬆弛,鬆弛出一種自己可能都無法察知的優越。他休息的樣子像在嘲弄我的奔碌與勤奮。
見我呆在玄關,許樹洲撇開抱枕,從沙發上跑過來擁抱我,如往常那般關心我麵試結果如何,我開始掉眼淚,異常洶湧。
我變回副駕上那個手足無措的小女孩,抽噎說:“好累啊……羨慕你還能當學生。”
他給我拍背:“你也可以考研啊。”
我說:“我不可以。”
他堅稱:“你可以。”
被他撂在沙發上的手機裡,響起victory的播報。
看吧,他掛機都能贏。
我懶得反駁了。
我從夢裡驚醒,原來回憶還會以夢境的形式重映。夢裡的
我是上帝視角,俯瞰另一個“我”在公園小徑上獨行,手機嗡響不停,我拚了命地想要催促她,接電話啊,可我發不出任何聲音。醒來後我第一時間摸到手機,打開許樹洲的聊天界麵和朋友圈。沒有新消息,沒有任何變化。黑暗中,我聽見自己急促的鼻息逐漸變慢,最後變得輕不可聞。
十年前的我能被爺爺接回去,十年後的我自然也能被許樹洲找回去,他在公園的長椅上找到我,他太熟悉我,我也故意待在他考慮得到的位置。我在夜色裡迎上他含淚的雙眼,焦切的臉,擔憂到近乎氣憤的話語,心頭溢滿得逞的快感。
沒能實現的報複在他身上實現了。
我為過去的自己圈畫了某種圓滿。
我輾轉反側,索性從床上起來接水,頭重腳輕,原來我發燒了。
我又想起,那天被找回出租房後,我也發燒了。退燒藥起效後,我像一團浸在水裡很久的抽紙,被打撈上來,擰乾了,也鬆軟了一些。我與他分享我年少的秘密。
許樹洲繼承鄰居爺爺,成為世界上第三個知道我幼時離家出走的人,我把那天的恐懼與絕望,還有凜冽的冬夜都用相聲般的口吻講了出來,像糗事一樁。許樹洲靠在床頭笑個不停,說我也太可愛了。過了會,他麵色溫煦:“寶寶,除去被打那部分,其他應該都是美好的吧。”
我點了點頭,那天的夜幕裡,有一輪形狀很漂亮的勾月,從頭至尾都伴著我。
這是唯一美好的部分。
而許樹洲恰恰相反,愛我也許是他人生唯一的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