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杜衡在銅鏡前拾騰了半天,遲遲沒有去吃早食。
秦小滿原本還在床上呼呼大睡,但屋裡一直有些細微動靜,他皺著眉頭爬起來,看見竟然是杜衡還沒去上衙。
“你擱那兒折騰什麼呢,這個點還不去前衙。”
杜衡回過頭去,咬著下唇用舌頭頂了一下唇。
“看你乾的好事。”
秦小滿瞧著昨日被刀片碰了皮的唇而下已經發紫一片,他也沒想到能脆弱至此。
不過聽到杜衡的話就不樂意了:“關我什麼事,要怨就怨你那好大兒去。”
“好大兒也好,好夫郎也罷,我這幅尊榮,怎麼去上衙?”
杜衡行到床邊坐下,杜大人很愛惜臉皮。
秦小滿看著一臉不高興的人,伸手捧住了他的臉,旋即迎身上去。
杜衡昨日的傷口隨之輕痛了一下。
“誰人問起,你索性便說是我啃的算了。”
杜衡癟了下嘴,果然這天底下臉皮薄的人吃罪:
“那些個老狐狸若是聽了這話,還不得當即孝敬幾個人來服侍,你確定要我這樣說?”
秦小滿一掀被子將自己裹回了床榻上:“可以啊,多好,正巧我終日在家裡事情也不多,來兩個每天早上給我請安問好,捏捏腿捶捶肩,夜裡再來給我搓搓腳,好的很。”
杜衡意猶未儘的埋下頭在秦小滿的臉上啄了一口:“這些我都能辦,就不必旁人再操心了。”
“上衙去了。”
聽到腳步聲遠去,秦小滿又從床上爬起來,看著窗外廊簷下的背影,不由得一笑。
一早上,前衙裡的人問安,杜衡都沒有應答,隻抿著唇點點頭。
折身一頭就鑽進了理政堂裡頭去,鬨的諸人摸不清頭腦。
今天的知縣大人好像有點高冷!
在理政堂裡翻了許久的縣誌,杜衡實在是一個人憋悶不下去了,這才把江豈叫了進來。
江豈大半日沒得杜衡喚,還以為自己失寵了,聽到杜衡叫他巴巴兒就躥進了理政堂裡。
“大人你這嘴!”
江豈話還沒說完就被杜衡瞪了一眼:“昨日淨臉被刀片刮了,嚷嚷什麼!”
他趕忙捂住了嘴。
大人還挺傲嬌。
“此次能順利請到湯嬤嬤,本官知是有你的功勞。”
江豈聽到杜衡這麼一說,頓時又像哈巴狗一樣,全然忘了方才被嗬斥。
他忍不住心中的愉悅,雖說身為知縣的主簿自當是為之肝腦塗地,可受到正麵的鼓勵,哪裡有不高興的。
但他嘴上還是說道:“小人也不過是多嘴同湯嬤嬤提了一句,她老人家願意前來,還是受大人對小公子的慈父心腸多打動。”
杜衡笑了笑。
“江豈,你雖是年紀不大,辦事卻機靈細致,往後本官也可放心把許多事情交給你去辦。”
江豈受到杜衡的表揚心中飄飄然:“能在大人身邊做事已經是小人莫大的福分,若是辦不好事,若何對得起大人的賞識。小人自當全心全意為大人。”
杜衡輕叩了叩書案,他意味深長的看向江豈:“既是如此,你也是村野農戶出身的,本官且問你,那日在稈巧村遇見的老農所說的話可有甚麼內情?”
江豈聞言頓時微怔,忽而有點後悔方才把話說的太滿了。
他看著杜衡似笑非笑的神色,乾乾道:“鄉野老鰥頭沒讀過甚麼書,不明道理,一有些微不順就埋怨朝廷,埋怨鄉紳,這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杜衡頷首淺笑:“你也瞞本官?”
江豈張了張嘴,到底還是初出茅廬不夠圓滑,話到嘴邊不曉得該如何開口將人敷衍過去,再者他也不想敷衍杜衡。
“昔年我讀書的時候也和夫郎居於鄉野,鋤地耕種,收割莊稼,繳納賦稅,是甚麼路子我都有數。”
那一年秋收豐收,繳納賦稅的時候官差前來耀武揚威,秦小滿還好言好語給了不少辛苦錢,官差見其主動又恭敬這才沒有再度為難。
後頭他有了些功名在身上,一年好過一年,自是就再沒見著官差了不得的嘴臉。
他們家雖是因為科考而沒再受這般醃臢氣,但那兩年同村的鄉親卻一樣還在受盤剝,秋收繳納賦稅以後,村子裡一貫是罵聲。
其實辛苦錢與朝廷所收的獻費大同小異,隻不過前者並未過明路,而後者是朝廷律令如此。
縣衙官吏俸祿不多,就是他這個知縣一個月的俸祿也不過才七石糧,以糧價換算差不多就是五兩到八兩之間。
乍一聽好似還不少,可論及做官來說,一個官吏單靠這點子俸祿如何養的起一大家子,又維護得起一個官宦人家的體麵。
光是吃用都不夠,更何況於應酬,體恤下屬和貢獻上司。
銀錢不夠用自就要想旁的路子來錢,這時候不少官員便要落入貪汙的陷阱裡去。
若非是在做官以前家裡做了點生意,盤得有鋪子營生,他們家也一樣過得寒酸局促。
可並非是所以官吏都有那麼好的運氣和能力去經營鋪子掙到銀錢,比之生意經營,自還是收取鄉紳商戶的獻禮來的快又輕巧些。
隻要是未曾涉及根本,不像蔣作無一般強求和利用職務之便收刮錢財,節日生辰等收些貴重點的禮品,朝廷也不會嚴厲處置,至多是損了清譽,待大選之時會因為這些清譽名聲而影響官途。
為此老百姓要官吏辦點事,總要塞點錢才更好辦,官吏給老百姓主動辦事,也要老百姓給點辛苦錢。
幾乎形成了不成文的規矩,朝廷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老百姓也潛意識的曉得這麼做,一時間也追溯不到,分理不清究竟是誰的錯,誰造成今日的局麵。
大環境如此,隻要維持在一個相對於平衡的狀態,官吏和老百姓倒是也能和平共處,隻是偏生有些官吏不曉知足在此基礎上壓榨,天平失衡,自是有一方會極其不滿,鬨得再不能和平。
江豈見杜衡與他是推心置腹的言談,他頓了頓道:“正是大人所言,九十月縣衙下派人手去各村鄉收取賦稅,農戶依例或多或少都會給上一些辛苦錢,以前倒是還過得。隻是自從縣庫沒錢,拖欠著吏員的月俸不發起,吏員便開始找門路充腰包,像每年收取賦稅之時索要的辛苦費已然是昔時的三到五倍。”
自家裡也有種植莊稼,薄田不過十來畝,繳納田產稅以後餘糧不過四五石,賣了糧食的錢繳納賦稅以後餘錢不過一二兩銀子,縣衙前來收賦稅的官吏從先時收取幾十文的辛苦錢,到後來幾百文,更甚黑心的還有要上千文的錢。
吏員也是見人下菜碟,瞧著家境好的便要的更多,差的也就要的少些,保管農戶能拿的出最大限度的辛苦錢來,如此既不會把事情鬨大,又可中飽私囊。
江豈昔年家中光景也還過得,他打小就機靈,對數字十分敏感,家裡為著前程一咬牙送他進了私塾讀書,本是盼著進仕途路的。
然則好景不長,他十歲才進的私塾,本就開蒙的晚,結果隻讀了三年家裡就已經不堪重負繳納不起他讀書的費用了。
雖是喜愛讀書,江豈也隻曉家中困境,哪怕自己十歲開蒙比那些五歲開蒙的孩子都要聰穎許多,卻也隻能將讀書就此擱置。
在家裡種了兩年莊稼,一年年盤剝下來,所剩無幾,也就堪堪隻夠吃飽飯。
江豈自知這般日子過下去隻會越過越差,憑借自己幾年讀書的本事,跑去縣城裡找了差事兒,先是做夥計打雜跑腿,因著機靈倒是得了些賞識,後因識字會算數才被提拔做上了賬房先生。
一月可領個幾百文,怎麼也比埋在地裡種地強,家裡的光景才稍稍有所好轉了些。
如今他也不過才十七歲,但看著也已經有二十歲人的模樣了。
但他能有今日,不單是因為本身努力,也是有些運氣在身上,而絕大多數的農戶沒得運氣,在年年壓迫之下,越過越窮苦,最後多的是賣田賣地淪為雇農。
然則雇農落到鄉紳地主手上,更又是另一番慘無人道。
“你既也是深受其害的一個,為何不早些同本官說這些?”
江豈道:“小人正任後便除卻了蔣作無那貪官,想來老百姓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了,老百姓都讚您是好官。可又怎好事事全數叨擾大人,這些事牽扯甚廣......”
他沒說話,杜衡卻曉得了他的意思。
若是想要老百姓真的免受盤剝,勢必是要動許多人的利益,其間不乏縣裡的官吏,還有秋陽縣的鄉紳地頭蛇,屆時可就再不是除掉一個蔣作無那麼簡單了。
江豈是不想他知曉百姓是何其水深火熱,到時候卡在秋陽縣的鄉紳地頭蛇之間難做,若是得罪了人,日子必定也不好過。
“本官明白你的心意,你一心想報答本官的賞識,昔時本官受知府和朝廷的主考提拔接下秋陽縣,和你此時想要報效的心情是一樣的。若是來稀裡糊塗混日子,五年後大選,本官又當以何臉麵去見知府大人。”
“該本官做的本官義不容辭,要想秋陽縣的老百姓過上好日子,這些困境勢必是都要過的。”
江豈眉頭蹙起,心中湧過一陣暖流:“大人深明大義。”
九十月之間便要開始收繳賦稅,杜衡需得提前分派好下鄉的隊伍。
秋陽縣下有十二個鄉,要分組下派去收賦稅。
杜衡預定一個隊六名吏員,一個為錄冊,一個賬房,四個衙役。
雖秋收後的主要公務便是收取賦稅,但也不能把縣衙裡的人都派出去,大部分還是要留守在縣衙之中。
為此杜衡準備派四個隊出去收稅,一隊完成三個鄉的公務。
過了些日子,杜衡把草擬好的計劃拿給江豈,讓他貼在禮房外頭的告示欄上,宣布一下此回縣裡的秋收計劃。
縣裡的官吏都前去湊熱鬨看一手的熱乎消息,畢竟是一年一度鼓腰包的時候,誰不關切。
“今年隻派二十四人出去?一個隊就要收三個鄉的賦稅?”
“這可怎麼忙的過來?”
江豈見著諸人看人數有限,大有摩拳擦掌想要擠入名額的趨勢時,適時道:“大人明令,各隊下鄉辦公務之時有三不可。”
一,不可因公懈職,需早日完成賦稅收取之公務;
二,不可強取和誘導農戶繳納辛苦費,願給則收,不願不可收;
三,不可收取各戶人家辛苦費超過二十文錢,即便有農戶願意給,但是超過二十文多餘的數目亦不可收。
江豈道:“屆時會以知縣大人為首,再組成一個監察隊,不時下鄉探訪檢查吏員是否按章辦事。若有違命者當即記一過,年底考課不過,不必我說,諸位也曉得會如何。”
眾吏員嘩然,這辛苦費其實並不是誰去收到多少就自進腰包多少,而是要分給所有參與此次公務的人,大頭還得獻給上司,其實到自己手上的不多,為此每年辦秋收公務的人都想儘可能的都要些辛苦費,如此去了上交的大頭,分到手上的也能多些。
以往知縣都不做提的,哪裡有人這般仔細管過這些,此次安排未免也太過詳儘了。
雖心中不是滋味,但又覺得好像是杜衡能做出來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