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夙被拐賣的時候兩歲多一點,記不清事,四歲之前都是稀裡糊塗的,隻懵懵懂懂知道自己再也回不了家。
後來他被一個老道士救了去,到了一個破落道觀裡,當了幾年道童。
他不叫老道士師父,叫老賊頭,因為道觀窮得叮當響,老道士總是偷雞摸狗打牙祭。小夙一度懷疑自己是被老道士買回來當苦力的,繼而想到老道士那麼窮,根本沒錢買苦力,哪怕是一個小孩子。
小夙十歲之前就沒吃飽飯,瘦得像一根豆芽菜,全靠一口仙氣吊著。
老道士也是個修仙的,可惜資質不好運氣背,七八十了還沒結金丹,無法保持不老的容顏去勾搭良家婦女,討幾口好飯與香火錢。
老道士時常椅坐在門檻上剔牙:“小夙啊,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眉清目秀唇紅齒白,長大之後肯定是個美男子,臉,就是一輩子的鐵飯碗啊。”
小夙就不愛搭理這個老不死的,跟他說話準顛三倒四沒調調。
老道士平時不著調,隻有給小夙講課的時候,才會正經三分。小夙天資聰穎,學什麼都是一點即通,這讓老道士甚為歡喜,直言將來道觀會由小夙發揚光大。
可惜這個渺茫的夢想,幾年後徹底化為泡影。
老道士發現了小夙的異常。
在小夙看來,天空雲朵、花草樹木、山川大地,隻有黑白灰三色。隻有人的靈魂在他眼裡,是有顏色的。
“……孩子,你是天生的魂修啊。”老道士唏噓。
他教小夙引魂出竅,尋常修士至少要一年半載才能學會這項法術,老道士自己都用得不利索。小夙當晚學,當晚就魂魄離體。
老道士沒來得及讚歎,就嚇了一跳,因為他發現,小夙的魂魄,淡如一縷煙,輕飄飄的欲散未散。
“小夙,你看你自己的魂魄是什麼顏色的?”老道士問。
小夙有時去河邊捕魚,看到水中的自己,“是白色的。”
一般修士的靈魂是藍色,魔修是紅色,妖修是綠色,普通人是灰色。按理說,他入了玄門,已經開始築基,理應是藍色。
“白色?”老道士沉吟,“你在其他人身上看到過白色嗎?”
小夙搖頭。
十二三歲時,老道士讓小夙自己出去闖蕩,他能教的都已經教了,至於以後如何,就看小夙自己的造化。
小夙很平靜地接受了“驅逐”,從來道觀的第一天起,他就知道自己終有一天會離開這裡。老道士沒有收他為徒,但這七八年裡,也算儘心儘力地教他,他在道觀前磕了三個頭,便一身輕地下了山。
之後的幾年,小夙混跡於各種三教九流之地。他長得好,手腳麻利嘴巴甜,到哪兒都能吃得開,偷學了不少本領。
有個魂修有意收他做關門弟子,小夙想了想給婉拒了,他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我不想平白多一個爹。”
那魂修聽了哈哈大笑,給了小夙幾本魂修功法,讓他自己學,不會的來問自己。
小夙在老道士要他下山時就已心知肚明,這輩子他是修不了仙了,他是天生的魂修,且是最特彆的那個。
因為他有身體,以及隻有一半靈魂。
另一半靈魂去哪兒了呢?小夙時常思考這個問題。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十四五歲的少年第一次夢到前塵——當然,他當時並不知道那是他的前塵,隻以為是個夢。
夢裡的他,叫白言,與他一樣,不知從何處來,又該往哪裡去。
白言是天生的仙,他甚至找不到同類,孤獨地漂泊在人間。有一天,他路過一片海,看到一座風景秀麗的小島,於是落下來歇歇腳。
這一歇腳,白言就再也沒離開過這片海。
島上景色比在空中看到的還要怡人,白言在島上一麵觀賞,一麵想著也許可以將這裡打造成洞府。
直到他在島上看到一個純白的少年,才知道這座島有了主人,正待遺憾離開,那少年看向了他,與此同時,一座龐大的半透明藍鯨遮蔽了半邊天。
此時恰好雲霞燦然傾落,穿透那巨鯨,落了少年一身夕輝薄露。
白言活了幾百年,第一次動了凡心。
醒來時,小夙也動了凡心。夢中少年的姿影,成為他之後十年揮之不去的白月光。
十七歲時,小夙加入血魔宗。
當年的煉魔境比人間殘酷百倍不止,大小魔宗混戰,互相傾軋。為了生存,他殺過人,浴過血,用了三年時間,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玉麵閻羅,讓人聞風喪膽的血魔宗右使。
就連血皇天都不知道,其實他是魂修。
血魔宗成為煉魔境第一大魔宗之後,沒人再敢輕易找血魔宗麻煩,小夙的日子日趨無聊,他手癢癢,想找人打架。
小夙向來自由自在慣了,他想乾什麼,是一定要去乾的。於是他經常失蹤,其實是出去找人過招。
東南西北到處跑,除了個彆的幾個沒機會切磋,他基本打遍天下無敵手。沒有危及性命的情況下,他從不殺人。
即便是罵他八百遍的十惡不赦之徒,他也會給人家留一線活命的機會,如果這都不珍惜,那隻能抱歉了。
在那幾年間,他相繼又做了幾個關於少年的夢。
白言留在了小島上,與少年日日廝守,他教少年讀書寫字。少年隻是懵懂,連話都不會說。
“你有名字嗎?”白言問少年。
少年不會說話,但能聽懂他的話,搖搖頭。
“那我給你取一個好了。”白言說,“就叫……言淏。”
言,是白言的言,淏,是水清的樣子。純白的少年乾淨而純粹,這個名字再合適不過。
“……言淏。”在許久後,學會說話的少年第一句就是這兩個字。
白言彎起眼睛,“對,言淏,是你的名字。”
“他們叫我……鯤神。”
“他們還叫我女仙呢。”白言在桃花樹下係了一個秋千,帶著少年晃晃悠悠地蕩著,“我哪裡像女子了?不過,無所謂了。”
少年問:“白言,你會永遠陪伴我嗎?”
“當然。”
“我不是人。”
“我也不是人啊。”白言說著笑了,“你知不知道,在人間,不是人是一句罵人的話?”
“?”
“罷了。你想做人嗎?”
“人,好像很好。”少年滿懷憧憬,“我想像他們一樣生活,所以我才化成了人形。”
白言撫摸少年腦袋,“那我教你。”
“可是,人到底是什麼呢?”
“……這個問題有點複雜,你平時多接觸接觸可能就知道了。”
少年點頭,“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