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殊麗整理好儀容,撚手撚腳走到窗邊透氣。
月下花團錦簇,誇妍鬥豔,就像那些想要入宮的貴女們,個個雍容玓瓅,哪裡是她這個小宮人能相比的,她隻圖一隅安穩,如今卻被攪入爭寵的行列,即便天子後宮空置,可那還不是時間的事兒。
適才的狎昵和跼蹐過去,殊麗口乾舌燥,拿起桌上的紫砂壺,隔開一點壺嘴的距離,仰頭灌了幾大口。
唇上麻辣辣的,不知是被天子親的還是被紗帷磨的,從始至終,兩人之間也沒掀去那層薄紗,許是這樣更刺激,亦或是天子潔癖,想要嘗試又覺得臟。
嫌她臟......
殊麗攥進茶壺,眼眶發熱,又接連灌了幾口,摒棄掉了委屈,心著那會兒又沒拒絕,現在委屈,就顯得矯情了。
癱在地上的紗帷淩亂不堪,上麵還有她的紅色唇印,是口脂的印跡,禦貓盯著唇印喵了喵,撐開爪子開始作亂,將印跡撓了個稀巴爛。
撒歡的貓是會被天子嫌棄的,殊麗拎起它的後頸,丟出珠簾外,讓馮姬看著。
馮姬抱起禦貓,偷偷覷了殊麗一眼,那一眼極為複雜。
小半個時辰前,他本想進內殿取走果盤,以免夜裡遭蛾蚋,卻在珠簾的間隙中瞧見了不該瞧的。
燈火通明的內殿中,天子將殊麗按在珠簾一側的落地罩上,以絕對的桎梏欺負著人家姑娘,使得小姑娘發出了嚶嚶的軟語。
不僅如此,天子身上還蒙著一層紗,唯美又詭異,唯美在於天子閉眼沉浸,詭異在於殊麗始終睜著眼。再說,親熱就親熱,蒙紗乾嘛?情趣?
馮姬心裡光風霽月的天子,在今夜被染上了欲的色彩。
而殊麗,讓馮姬更為憐惜。
他們同為奴,多數時候身不由己,他多少能看出,殊麗出賣了自己的靈魂。
殿內溫存,他默默退了出去,站在室外石階上,望著一輪明月,細長的單眼皮輕合,想起自己被送到刀子匠跟前時的場景。
為了在宮裡活下來,他同樣出賣了靈魂。
次日送陳述白去上早朝後,殊麗穿上鞋襪走出燕寢,見兩個宮女鬼鬼祟祟躲在假山後。
“出來。”
兩人沒動,殊麗走過去,隔著假山笑道:“不出來,我就叫侍衛了。”
兩人趕忙一前一後走出來,一個白淨微胖,一個嬌小玲瓏。
什麼人會一大早跟蹤自己啊,殊麗有了猜想,“你們用不著窺視我,隻要你們安分,我不會在禦前排擠你們,大家同為守夜人,該互相照顧才是。”
事已至此,殊麗也沒想過將兩個新添的守夜宮女擠走。
被猜中心思,兩人對視一眼,訕訕地點點頭。
殊麗頷首,轉身之際瞧見周太妃帶著禾韻從遠處走過,她們身後還跟著兩排宮女。
殊麗緊緊盯著禾韻,想起她在楠木林中的致命一推,止不住冷笑。
安分的,她不想動。不安分還害人的,就休怪她狠心了。
回到尚衣監,殊麗找來晚娘,塞給她一盒點心,,“好東西,咱們一起嘗嘗。”
晚娘喜甜,當即眉開眼笑,與殊麗坐在耳房窗前,一邊聊閒事一邊品嘗。
“最近怎麼不勸我跟老謝分了?”
殊麗趴在窗框上盯著院中納涼的繡女們,困倦倦的快要散架子,“都適得其反了,我乾嘛還要勸?你不聽我的,日後吃虧,彆找我訴苦。”
晚娘掐掐她的耳朵,“你怎麼這麼心狠?”
“是我心狠,還是你心盲?那個老謝一院子小妾卻不續弦,就是怕被正妻管教,鬨得人儘皆知。多情的人往往薄情,你也不過是他花叢裡的一點豔色罷了。咱們出宮後,花期短,還是握住手藝和銀子為好。”
晚娘沒好氣地瞪她一眼,“跟你說實話吧,老謝有意讓我續弦。”
殊麗捏了捏額骨,歪倒在老爺椅上,“我看你是被花言巧語蒙了心。”
一個位高權重的副統領,家底豐厚,舍得為妾室撒錢,卻對自己的老母吝嗇,這樣的人,值得托付終身?
言儘於此,殊麗真的來了火氣,嬌凶道:“走吧,彆在我這兒礙眼,教壞木桃她們。”
女兒家有時就是這樣,好端端的就會突然鬨彆扭,晚娘被拂了顏麵,掛不住臉,拿起酒瓶一飲而儘,抹了把嘴,“臭丫頭,我也不理你了!”
說完推門跑開。
殊麗下意識起身去追,卻停在了門檻裡,剛好瞧見謝相毅帶兵走了過來。
男人身高八尺,膀大腰圓,一臉絡腮胡,看起來很不好惹,的確能給晚娘這樣的女子安全感。
不過,他來這裡作甚?
謝相毅先是瞧見跑出大門的晚娘,當著下屬的麵,他選擇了無視。
在晚娘的嬌瞪下,他不自在地咳了下,大步走到尚衣監門前,“侍衛副統領謝相毅求見尚衣監掌印!”
粗獷的聲音嚇到了樹底下納涼的繡女們,幾人站起身跑回正堂。
按官職,侍衛副統領可比殊麗大得多,就算再不待見他,殊麗也不能拒見。
理了理情緒,殊麗走出去,公事公辦地問道:“謝副統領有何貴乾?”
兩人幾乎沒有碰過麵,謝相毅隻聞內廷有個漂亮的女掌印,卻不想人比花嬌。
他上下打量起殊麗,竟覺得身子酥了半邊,要不是在宮裡,又有下屬在,他怕是就把持不住上前逗弄了。
殊麗失寵的事,他略有耳聞,還不知她已恢複了守夜的職務,“能見殊姑姑一麵,真乃三生有幸。”
殊麗太了解這種目光意味著什麼,對他更為厭惡,麵上淡道:“我不姓殊,謝副統領有什麼事就直說吧。”
謝相毅被她冷豔的模樣晃到,心裡開了花,“小暑節氣,天氣悶熱,好多禁軍都起了痱子,我想請殊麗姑姑幫忙,為將士們縫製些薄衫,不知姑姑可否為難?”
因為刺客的事,禁軍不敢放鬆警惕,值勤時穿著鎧甲,悶熱難耐,殊麗何嘗不知他們的辛苦,但夏衣再薄,也不能抵消鎧甲的厚重,做了等於白做。
她如實說出心中想法。
換作彆人拒絕,謝相毅早就上拳頭了,可麵對殊麗,卻是一點兒脾氣也上不來,“既是這樣,我再與大統領商議一二,想著如何能讓將士們涼快些,到時候,或許還要勞煩姑姑。”
“若是朝廷要求製衣,尚衣監責無旁貸。”
謝相毅露出森森白牙,目光在她身上睃視,“那先告辭了。”
大美人兒......
傍晚,煜王帶著馮姬來到尚衣監,剛好碰見殊麗不在。
少年有些無語,看向恭恭敬敬站在耳房前的木桃,“她去哪兒了啊?”
這份不耐煩的陰鷙,與那身清風朗月的道袍並不相襯。
木桃指了指福壽宮方向,“姑姑隨陛下去陪太後用膳了。”
太後啊,說不定會勸皇兄殺了自己,煜王負手踱了幾步,踢開腳邊的石頭子,將一枚玉牌遞給木桃,“她回來後,讓她尋個閒暇時間去宮外道觀找我。”
煜王回京後,不喜歡住在宮裡,更不喜歡被太後冷嘲熱諷,於是同陳述白求情,住進了城中一座道觀,待到初秋,就會跟之前約好的道友一同去雲遊。
親王信物,可作進出皇宮所用。木桃接過玉牌,保證道:“奴婢一定把話帶到。”
煜王扯扯嘴角,忽然用食指頂了一下腦門,“你要是學錯舌,貧道一火銃崩了你。”
說完,還好整以暇地盯著她,以為會看到她驚嚇大哭的樣子,沒想到,他眼中的呆頭鳥隻皺了皺眉,道:“修道之人,放下屠刀。”
“......”
生平第一次,煜王被一個小丫頭懟的沒話說,他負手斜瞥一眼,“話多,封你的嘴。”
木桃捂住嘴,看著他和馮姬離開,趕忙收好腰牌,生怕他掏出火銃崩了她。
他,根本不想出家吧。
慈寧宮內,絲竹管弦齊鳴,悠揚婉轉,餘音繞梁。
殊麗站在紫心木桌前,為天子和太後布菜,耳邊傳來太後的溫和笑語。
兒子能來陪她用膳,她歡喜的很,將之前的陰霾一掃而光,看著殊麗時,也沒有之前的酸氣。
不過這些和悅都是暫時的,就像得到一塊糖,身上的戾氣會被歡喜取代,可隨著糖果融化,漸漸無味,收斂的戾氣就會去而複返。
殊麗深知這個理兒,對太後的笑顏完全沒觸動,隻麻木地重複著布菜。
陳述白用膳時一直很安靜,不會刻意找話題,更像是來例行公事,一頓飯下來,隻聽太後在滔滔不絕。
膳後,陳述白又陪太後聽了兩首曲子,就以處理奏折為由準備離開。
太後遞給他幾包治療心悸的藥,“這是哀家讓人從各地名醫那裡求來的藥,已讓禦醫們辨識過,沒有毒性,陛下試試看,若效果好,哀家讓人把那幾個名醫帶進宮裡。”
知道天子心悸的人不多,太後算是一個,也是最希望天子病愈的人。
陳述白示意殊麗接過,淡笑著道了句“讓母後費心了”,之後,便帶著殊麗等人離開。
因著天氣熱,隻有入夜有些涼風,他沒有坐龍輦,徒步走在淡風溶月的宮道上。
忙碌了一個月,終於得閒,他一刻也不願在禦書房停留,“跟朕出宮一趟。”
殊麗站在禦前侍衛後,沒當這句話是朝她說的,直到視野裡出現一雙龍靴。她抬頭,還想著今晚不是她守夜,她可以跟木桃幾人偷玩幾把雀牌,沒想到還有額外的“應酬”。
陳述白居高臨下看著她,“不願意?”
“奴婢願意。”
出宮還能不願意麼,殊麗彎唇,忽然意識到自己很迷戀宮外簡單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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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皎潔,淵穆安寧,殊麗與陳述白同乘一輛馬車,穿梭在城中嘈雜的街頭。
殊麗撩開簾子向外望,被雜耍攤的吹火人吸引,很是驚奇地回過頭,“陛下快看。”
隻見人群之中,吹火人手裡拿著火把,用力一吹,撩起高高的火焰,甚是驚險,引得喝彩。
陳述白瞥了一眼,漫不經心地轉著玉骨折扇,“一種雜技,訣竅在於嘴裡的鬆香粉包。並不難,你也可以。”
殊麗聽他解釋完,眼眸雪亮,“那奴婢改日試試。”
陳述白睨著她身上的鵝黃衣裙和發鬢上的飄帶,閒閒地道:“學會了,你就穿著這身衣裳去街上雜耍,保管賺足視線。”
那也不失為一種生計,指不定以後派的上用場,殊麗頗為虛心,“還請陛下賜教。”
陳述白懶得搭理如同小金雀一樣的姑娘,目光慢慢移到她的腰線上,不同於宮裡的齊胸宮裙,這種中腰長裙最能凸顯腰身,她跪在木椅上傾身向外瞧時,腰肢被勒得纖細有致,仿佛化作極其殺傷力的武器,給予人致命一擊。
美人腰,斷魂刀。
躁煩感竄至胸膛,陳述白摩了摩手指,看向窗外。
穿過繁鬨街市,馬車在宋老太師的府前停下,殊麗隨陳述白一道入內,被宋家夫妻迎入客堂。
宋夫人是陳述白的師母,曾是女將出身,為人豪爽,與陳述白打了照麵後,就握住殊麗的手往外走,“府中都是大小夥子,好不容易來個姑娘,不太方便,走,咱們去看我種的花。”
宋府種了不少一串紅和雞冠花,正是旺盛生長的時節,紅豔豔一片,雖不名貴,卻給人一種家的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