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的位置很靠近門口,肢體語言上寫滿了想快點走的不耐,作為萬家的女主人,卻連一點要上來與喬晝蘭因見禮的欲望都沒有。
喬晝觀察了她片刻,忽然轉過臉去問萬老爺:“您的孩子都沒有來祭奠嗎?”
萬老爺愣了一下,旋即打了個哈哈:“哎這個,我幾個兒子年紀都小,見不得這種事,女兒家柔弱,更不能出來了……”
“那你家的大少爺呢?他也沒有來。”喬晝緊接著追問,把一個活生生的不懂變通的頑固洋人演到了底,一邊的蘭因微微彎起眼睛,翹起唇角看著他。
萬老爺擺擺手,看不懂事的後輩似的看喬晝:“昌明去巡視商號生意了,一時半會回不來。”
“哦……”喬晝一臉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再問下去了。
萬老爺和大太太上完了香就走了,五太太還跪坐在火盆前,大把大把地往裡扔紙錢元寶,她扔東西的架勢就像是往灶膛裡塞柴火,唰唰地往裡捅,也不管火會不會被壓滅,要不是火夠旺,紙張化得快,怕不是一個照麵就要被她壓熄。
五太太發狠似的往裡扔紙錢元寶,兩個大太太留下的仆婦站在她後麵,說是“防止五太太傷心過度留下來照看”,實則與監視差不多,不知道她們在怕五太太什麼。
又過了一個多小時,五太太兩眼腫的像核桃一樣,被兩個仆婦強硬地架起來扶出去了,臨走到門前,她忽然扭過頭,一手死死抓住門框,大喊起來:“寶兒!有不順心的事,記得回家來啊!回來找爹、找大太太!找哥哥!”
她又哭又笑地喊著,那兩個仆婦臉色大變,一把捂住她的嘴,給拖出去了。
燒火盆的幾個丫頭死死低著頭,假裝什麼都沒聽見,喬晝推了推蘭因的手肘,輕聲道:“她怎麼沒有說‘來找娘’?”
蘭因盯著他推自己的那隻手看了一會兒,心不在焉地回答:“因為他的死跟她沒關係?”
喬晝彈了下舌,提醒他:“你說漏嘴了。”
蘭因這才反應過來了似的,眨巴眨巴眼睛,一臉無辜:“我剛剛說什麼了?”
喬晝瞥了他一眼,走到剛才五太太燒火的盆子邊,她自己一個人占了一個盆兒,燒出了大半盆紙灰,人一走火就被丫頭壓滅了,準備一會兒抬出去倒紙灰。
喬晝拎著手杖在紙灰裡撥了撥,撥出來一塊沒燒乾淨的紙片,隻有手指寬的一點殘燼,依稀能看見上麵細細的筆墨寫著的幾個字。
“……申……亥時……”他彎著腰眯著眼辨認,蘭因不知何時跟著他走過來,抬起一隻手攏住他的腰,像是怕他栽進火盆裡似的,貼著他的耳朵耳語:“生辰八字。”
五太太借著大把大把的紙錢,往裡夾了不知道誰的生辰八字,一塊兒扔火盆裡燒了?
蘭因將手覆上喬晝的右手,往下輕輕地按去,手杖的末端壓碎了這張得以幸存的紙片,將乾枯薄脆的紙一點點碎成了齏粉,混進一堆紙灰裡,成了無跡可尋的飛灰。
“今晚說不定有好戲看。”他虛虛垂著眼瞼,冷豔的五官上神采奕奕,又帶有純善無辜不諳世事的清透,渾然似一朵不通人情的高嶺之花,開在雪山上迎風搖曳,衣擺霞光起伏的海棠花壓在喬晝西褲上,溫柔纏綿地貼著他的小腿。
蘭因的臉是真的很有迷惑性,喬晝側過頭盯了他幾秒,換來對方一個滿含疑惑和笑意的眼神。
“好戲也要有命才能看。”喬晝意有所指。
蘭因長長“唔”了一聲,五指緩慢並攏,將喬晝冰冷的右手攏在手中,語調平緩:“隻要有我在,你想怎麼看就怎麼看。”
這話相當的傲慢矜持,喬晝卻沒有懷疑他話中的真實性,但他越是厲害,就意味著要搞定他越難,瘋醫生的能力隻對實體有效,蘭因這種遊走陰陽的狀態恰恰是瘋醫生的天敵。
……也意味著他的能力可以補足瘋醫生的短板。
喬晝與他對視:“我不怕其他的東西,我比較怕你啊……蘭。”
蘭因臉色慢慢白下來,好像真的被這句話傷害到了一樣,眼神無措,握著喬晝右手的手也在發顫。
“為什麼要怕我……你也覺得我有病嗎?”
他的語氣愈發低柔,尾音仿佛滲了蜜,一星寒光咬在話音裡,如毒蛇吐信。
“不,”喬晝否認,他抬起空閒的左手,就著這個蘭因從背後扶住他的姿勢向上掐住蘭因的下巴,用同樣的低語回答,“你這算什麼有病?但是我討厭言而無信的人,你今天早上答應了我什麼?嗯?打算就這樣糊弄過去嗎?你簡直就像毒蛇一樣狡猾。”
蘭因的瞳孔驟縮,半晌才慢慢舒展開,乖巧地任由喬晝掐著下巴,點點頭:“等價交換——我沒有忘記,看戲都要解說員,那就我來當這個解說員吧。”
他們二人無聲地針鋒相對了一會兒,夜色很快籠罩了大地,丫頭抬著火盆出去倒紙灰後就沒有再回來,內室的座鐘敲了十二下,整個萬家忽然沉進了死寂裡,靈堂緊閉的大門上映出了一道瘦削的影子,那影子短手短腳,像是個孩童垂著頭站在大門前,不言不語。
“怨屍還魂。”
蘭因手裡不知何時又出現了那盞亮著藍色火焰的舊式宮燈,站在喬晝身邊,宮燈杏仁藍光罩住他們兩人,蘭因伸出手指遙遙點著門口,和一個稱職的解說員一樣介紹道:“滿懷恨意的死者會破土而出,我本來以為他要挖上三四天才會回來的,沒想到一天都不到就爬出來了……這孩子挺厲害。”
喬晝閉著嘴聽,假裝這事與自己無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