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九)(2 / 2)

人間降維 大葉子酒 7315 字 11個月前

漠北的十二月凍寒徹骨,傳令兵穿著厚實的冬衣大步在前,謝琢身上卻沒有足夠保暖的衣裳,他畢竟還是一名流放的犯官,沒有這樣好的待遇,主簿看他可憐,揀了件舊衣物給他,在這樣的天氣下,也隻能算是聊勝於無。

謝琢將雙手小心地塞進袖子裡,無師自通了農民揣的標準姿勢,跟著傳令兵在雪裡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前走,軍營裡除了巡邏的兵丁外,一個人影都看不見,大風扯著棉絮似的雪團子往下砸,不一會兒就在肩頭堆積了厚厚的白雪。

兩人穿過層層柵欄,終於到了軍營最中心的帥帳,定州軍因為人多,營盤都紮在外城,除了一些特殊建築比如庫房之類的修了房子,其他人都一半帳篷一半土屋地住著,連大將軍也不能免俗,定州城內屋明瓦亮的將軍府完全就是媚眼拋給了瞎子看。

這頂帥帳穩穩當當立在整個軍營中央,前頭一杆大旗在風中獵獵作響,旗子上一個“趙”字濃墨重彩古樸威嚴,帳子前頭竟然沒有站著衛兵,好好一個定州軍大營,硬是整出了一副任君來去的坦蕩氣質。

傳令兵將謝琢引到這裡,替他撩起一層簾子:“快進去吧,將軍在裡頭等你呢。”

傳令兵甚至沒等謝琢完全走進去,見他踏進去了一隻腳,就哧溜一下捂手跺腳地鑽進了一旁一頂小了不少的帳子裡,簾子起落間,炭盆的火光閃出暖色的光暈。

謝琢站在原地眨了兩下眼睛,迎麵被一團雪絮劈頭蓋臉砸了一通,也顧不得這麼多了,從善如流地踏進了這頂中軍大帳。

帥帳裡彆的不說,火盆管夠,暖融融猶如春日,撲麵的熱意一下子就讓謝琢被凍壞了的手腳感到了一絲鑽心的麻癢。

巨大的地形沙盤和地形圖就大大咧咧地擺在大帳一角任人觀看,入內第一眼能看見的就是那個蹲在火盆邊上的大高個兒。

謝琢走近了兩步,才發現對方並不是蹲在地上,而是坐在一條小馬紮上,但是因為此人體型高大手腳修長,那隻小馬紮又過於小巧,一眼看去就像是懸空而蹲,因為這個蜷在火盆前的姿勢過於乖巧,顯得他高大的身體有點可憐巴巴的。

聽見動靜,這人扭過頭,一張臉輪廓分明,隻是一道橫貫額頭到臉頰的傷疤破壞了這張臉的完整性,傷疤險之又險地擦過眼睛,在這張硬挺俊朗的臉上增添了許多陰鬱凶戾的冷意。

隻不過他一笑起來,這種戾氣就變成了另一種邪氣叢生的怪異。

“謝三郎來了?吃地瓜嗎?剛烤好的,京城裡應該沒有這種好東西吃,可甜,都是能拉絲的好瓜!”

一身肅殺黑衣,坐在小馬紮上,麵相凶狠陰戾的趙將軍,一邊在火盆裡掏著地瓜,一邊對謝琢露出了一個地主家的傻兒子才有的憨厚笑容。

謝琢從善如流地在他對麵的馬紮上坐下,也不問這位趙將軍怎麼會知道他的身份——這其實不是什麼能瞞住人的秘密,一介犯官,府衙肯定已經和定州軍通過氣了。

黑衣的將軍左手倒右手地將地瓜在手裡倒騰了幾個來回,掐著皮將地瓜一撅兩半,在手裡比較了一下,一臉肉痛不舍地將稍大一點的那一半遞給了謝琢。

謝琢用袖子墊著接過了這塊剛從火裡撥出來的地瓜,輕聲道了謝,慢悠悠地吹涼,對麵的趙將軍已經狼吞虎咽三兩下把滾燙的地瓜塞進了嘴裡,嚼都沒怎麼嚼就吞下了肚,甚至連皮都沒有剝,末了還珍惜地舔了舔沾上了點地瓜汁的手指,一雙烏黑的眼睛一轉,盯住了謝琢手裡那半塊紋絲未動的地瓜。

謝琢:……

頂著這樣一雙充滿了隱晦渴望的視線吃東西是謝三郎君從來都沒有經曆過的,他尷尬了兩秒,試探著問:“我現在不餓,不如這個也由將軍……”

趙將軍裝作不在意地揮揮手,大度地表示:“給你了就是你的,你這麼瘦,不多吃一點萬一凍死在這裡怎麼辦?”

謝琢:……

謝琢扯開了一個彬彬有禮的假笑:“那就多謝將軍關心了。”

三郎君吃飯極其優雅,一舉一動都緩慢細致,充滿了鐘鳴鼎食的大家族養護出來的好風度,食不言寢不語,極致投入,完全將那雙灼灼的眼睛扔在了一旁,任憑趙將軍快把眼睛瞪出一個窟窿來也沒有抬一下眼皮。

等他慢條斯理地解決掉最後一口地瓜,隱約聽見了一聲遺憾的歎息,不由啼笑皆非。

“好吃吧?”定州軍的將軍頭頭笑眯眯地來邀功。

謝琢配合地點頭:“香醇甜美,回味無窮。”

趙將軍一撫掌:“正是這話!那什麼,吃了我的東西,就是我的人了……”

謝琢抬起眼皮,又露出了那種似笑非笑的表情,半晌後才輕聲說:“將軍要琢做什麼事?”

“嗨,這話說的,哪裡就要你做什麼事了?就是認識認識咱們定州軍的新賬房先生嘛,馮主簿可是提過好幾次你的名字了,說你了不得啊,是個大人才!以後咱定州軍一乾兄弟吃飯嚼糧分餉娶婆娘都要勞先生操心啦哈哈哈哈哈。”

趙將軍一副哥倆好的樣子,說著說著就湊了過來,試圖和謝琢勾肩搭背一下,被謝琢輕輕按住了手臂。

手指下的手臂肌肉分明肌理勻稱,被貌不驚人的黑色布衣包裹住,手掌上粗礪的繭子清晰可見。

“好說,”謝琢輕聲細語,“既然寄身定州軍,定然要為將軍鞍前馬後,這個道理我還是曉得的。”

不等趙將軍笑起來,他繼續說:“可是,如果將軍還要做這等私鑄軍錢的殺頭事,那在下是萬萬不敢奉陪的。”

謝琢臉上笑意微微,黑衣的將軍驟然褪去了那種浮誇的笑容,被一道傷疤貫穿的臉顯露出了最為本真的冷森陰戾。

趙無缺盯著麵前這個出身世家的溫文郎君,慢慢眯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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