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無缺用手中撥弄炭火的竹棍子敲打了一下鐵火盆的邊緣,不輕不重地說:“我拿我一條命,換謝三郎君一條命,也算得上是個公平買賣吧?”
謝琢停下了腳步。
趙無缺垂著眼皮,沒有再擺出那種油腔滑調的樣子,像是一頭狼吃飽了縮在溫暖的地方懶懶地打瞌睡,渾身的皮毛都溫順地攤開。
“三郎君史筆如刀,篆刻丹青,我想請三郎君寫一點東西,這點微不足道的潤筆之資,還請三郎君不要嫌棄。”
“趙將軍的一條命如果還能說是微不足道,那世上還有什麼能稱得上價值連城呢?”謝琢平平淡淡地反駁了一句,沒有回頭,仿佛隻是順口一問,“將軍想要我寫什麼東西?”
趙無缺放下棍子,眼睛盯著閃爍火星的炭盆,浮動的橘色火焰在他臉上照出了一圈明滅不定的光影。
他沉聲回答:“要命的東西。”
謝琢站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忽然發出一聲長笑,袍袖一掀旋身坐回原位,抖開遮住手指的棉袍衣袖,將傷痕累累的雙手往火盆上隨意一探,大模大樣地烤起了火:“要命的東西?那真是巧了,我來漠北,就是為了看清楚那些要命的東西,能有多要命,夠不夠把鳳凰台捅出一個窟窿,讓上頭照下一點光來。”
趙無缺呆了似的盯著謝琢看了半晌,那道猙獰的傷疤抽搐了兩下,驀地扯開了一個真心實意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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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這天之後,趙無缺就像是找到了什麼有趣的玩伴,天天呼喝著給謝琢玩這個玩那個,堂堂一個定州軍大將軍,渾身招貓逗狗的習氣半點兒沒消,帶著謝琢在定州城裡上躥下跳,好歹他還記得做壞事要隱姓埋名,一天到晚用布巾擋著臉,隻露出一雙眼睛骨碌碌瞎轉。
謝琢任他帶著到處瞎胡鬨,兩人因為沒錢被老鴇子揮舞著苕帚打出窯子時,他麵不改色躲避苕帚的樣子看起來比趙無缺有大將之風多了。
聽著老鴇中氣十足的呼喝被落在身後,謝琢低頭拍去衣袖上苕帚的碎枝子,扯平褶皺的衣擺,理了理淩亂的頭發,瞬間又恢複了翩翩公子的架勢,而跑在後麵承擔了大部分火力的趙無缺則蹲在地上,像是一隻野性未消的狼犬,呼啦啦一甩頭,把頭上的臟東西甩得到處都是,末了隨意地跳了兩下,伸伸胳膊腿,發現沒有缺零件,就滿意地一抖腿:“好家夥,童四娘的苕帚功還是威風赫赫氣勢不減當年啊。”
謝琢慢條斯理地擇去粘在領口的最後一根碎枝子:“這位就是你說的一定要帶我去見一見的‘好漢子’?”
趙無缺故作驚訝地瞪大眼睛,理直氣壯:“她難道不是條好漢嗎?!”
謝琢瞥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趙無缺拉著這位謝三郎君七拐八拐,拐上了定州城裡最大最繁華的一條路:“童四娘出身貧寒,幼年被賣進窯子,很是吃了許多苦,後來她接替那裡的粉頭成了新的老鴇,這個園子就隻收容清倌兒了,裡頭的點心可是一絕!尤其是芙蓉酥和石榴糕,整個定州城沒有比她家做得更好的了!”
謝琢安靜地聽著,他知道這個時候並不需要他多嘴多舌,趙無缺現在需要的就是一個聽眾……或者說,一支筆。
“……定州戍衛戰爆發後,我大父和父親先後戰死,定州城破,百姓舉家逃難,但是城中百姓太多,一時間無法全部疏散,二叔帶兵繞後阻擊,大母為防萬一,不肯帶我離開定州,又怕護衛龐雜引人注目,就遣散了所有守衛,獨我祖孫二人相依為命。”
“北蠻進城之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交出趙家人。”
“我們趙家人殺了太多蠻子了,殺的他們膽戰心驚,見到趙家旗就毛骨悚然,現在捅破了趙家的老巢,可不就是要斬草除根?”
“我和大母東躲西藏,是童四娘把我們藏了起來。”
趙無缺停下來,在路邊一個破爛的攤子上買了一塊糖糕,分給謝琢一半:“可甜!”
“她讓我假扮窯子裡的大茶壺——哦,就是龜公,還給我安排了一個‘相好的’。”
說到這裡,趙將軍臉上也浮現了一絲無奈的笑意。
那年趙無缺還是個遛狗逗鳥一事無成的紈絝子,麵對著滿城風雨心神惶惶,祖母死死掐著他的手,告訴他如果城外趙家軍敗了,那他就要站起來,接過定州軍的大旗,收攏潰兵繼續作戰,為此他要不擇手段地活下去,就算折斷骨頭,像狗一樣在地上爬、在泥裡打滾,也要在北蠻眼皮子底下活下去。
所以被童四娘拉去做了大茶壺時,他一點要抗議的心思都沒有。
但他顯然沒有意識到,祖母口中所說的“狗一樣在地上爬、在泥裡打滾”到底有多麼意味深長。
北蠻破城,燒殺搶掠之後,就是尋歡作樂,尋常人家的姑娘被他們糟蹋了個遍,他們就開始琢磨著學中原人的玩法,要“做新郎”。
滿春園裡二十三個清倌兒,都是披著嫁衣,被趙無缺一步一步背出去、背進北蠻人的帳子的。
童四娘亦步亦趨地跟在趙無缺身後,一見趙無缺要抬頭就用棍子抽打他的腿,大聲喝罵他,看得旁觀的蠻子們興高采烈。
紈絝子的骨頭在這一聲聲嘲笑中被搓磨圓潤,掌心掐出了血,這時候,他才恍惚明白,大母那一句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每一個被他背出去的清倌兒,都沒有反抗,也沒有多說一句話,她們都知道童四娘收留了個什麼人,也知道自己將要麵對什麼,北蠻人將“交出趙家人賞銀百兩永保平安”的口號喊得震天響,定州城裡所有姓趙的人家都被屠戮的一乾二淨,舉報的人也的確如數得到了賞銀,家門前懸起黃旗,北蠻軍兵過門不入。
但在趙無缺的背上,她們自始自終都沉默無言,一個字也沒有說。
趙無缺背出去的二十三個清倌兒,最後活著回來的隻有兩個,一個瘋了,口中隻含糊念叨著“讓我死了吧、讓我死了吧”,一個癱瘓在床,從此口不能言。
趙無缺咽下最後一口糖糕,揉碎油紙:“她們本來可以清白赴死的,是為了我才沒有這麼做,北蠻人離開後童四娘把我趕出來,叫我以後不許提起滿春園,也不許再回去。”
“趙家人都是大英雄,我們隻是窯姐兒,這輩子能救一回英雄,已經是了不得的說嘴了。”童四娘這麼說著,但一直到現在,也沒有人知道趙無缺是怎麼躲過北蠻刮地似的搜羅保住性命的,也沒有人知道滿春園那二十一個死得寂寂無名的窯姐兒,和一瘋一癱的無辜姑娘。
“我不怕他們說我是藏在窯姐的裙子底下活下來的,大不了等我死了再去給老頭子賠罪好了。我還記得她們的名字,你的字好看,替我寫了吧?”
趙無缺仿佛隨口這麼一提,謝琢拈著那半塊糖糕,點了點頭。
“桃畔、琉璃春、窈窈、半子、阮娘、玉人……”
趙無缺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念,中間沒有分秒的停歇,好像這些名字早就在他心中反複念誦了無數遍,直到今天才得以被珍之重之地拿出來、重見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