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為君丹青台上死(十三)(2 / 2)

人間降維 大葉子酒 6951 字 11個月前

“定州的地理誌上,記載這條線的名字叫‘定州界’,不過我們定州人私下裡,都管它叫‘填屍線’。”

“北蠻入侵後,第一批死在邊境的將士,全部都被他們扔在了這裡麵。”

謝琢猛然想起來一個人。

仿佛猜到了他的想法,趙無缺蹲在土丘上,眯著眼睛:“我的大父也在裡麵,大母逝世之後,秉承她的遺願,我也把她葬在了這裡。”

謝琢極目遠眺,看見這條灰黑色的“填屍線”曲曲折折一直蜿蜒攀爬到了看不見儘頭的天邊,誰能想到這些草木的屍骸下還埋葬著上萬將士的遺骨呢?

“趙老將軍葬在哪裡?”

趙無缺搖頭:“不知道,北蠻把人一股腦都扔進去填坑了,那時候是夏天,我也不能冒著疫癘的風險把上萬屍首撿拾出來查看收殮,所以就索性一把火都燒掉了。”

說著,趙無缺無奈地歎了口氣:“所以不管這條線多長,我也隻能守著了,不然把祖宗的遺骸給弄丟了,不就是大不孝?要被戳脊梁骨的。”

他像一條大狗一樣蹲在了小土丘上,看著這條線,蹲了很久,一名婦人帶著幾名小兒從遠處走來,她手裡挎著一隻竹籃,裡麵放著祭祀用的物品,隨意撿了一處空地停下,將籃中香燭紙錢拿出,一一點燃。

呢喃嗡動的低語在風裡含糊成一團,趙無缺盯著他們來了又走,往地上一坐:“我要說的都說完了,謝郎君還有什麼問題嗎?沒有的話,你可以來接收你的潑天功勞了。”

他把兩隻手往前一舉,做出一個伸手就縛的姿態來,謝琢看了他一會兒,忽然問:“你給我講了很多彆人的故事,就是沒有講你自己,你臉上的傷,是怎麼來的?”

趙無缺聽了這句話後,第一反應就是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那道傷疤實在是醒目猙獰,橫貫了趙無缺半張臉,傷口凹凸不平,像是被什麼不平整的利器撕扯開的,所以愈合時根本無法對準,導致傷疤兩側的皮膚都扭曲了,從下頜和臉頰還能看出趙無缺原本有一張算得上俊朗的臉,被這道傷疤一劃,滿眼血腥邪氣就撲麵而來,可怖驚悚,足以止小兒夜啼。

“我對兵器沒有什麼研究,但這些日子在軍營裡見識了一番,也算是大開眼界,一位老軍士向我展示過他在六年戰役裡的一件繳獲,名叫‘狼牙刀’,是北蠻軍中將官都會配備的兵刃,因為刀口犬牙交錯,形似狼牙,故以此命名。”

謝琢掀起衣擺,坐在了趙無缺身邊,把趙無缺背了一路的那個包袱拿過來,開始整理起裡麵雜亂的紙筆竹片和各種零碎布帛。

他說完這段話後,趙無缺呆呆地坐在原地,沒有接話也沒有動,一直等謝琢整理好了所有東西,一一收拾歸納整齊,並排好順序重新打好包袱——這回,他把這隻包袱打了個死結。

天邊的太陽開始緩慢墜落,從草原深處吹來的風帶著刺骨的冷意,謝琢將包袱甩到自己背上,站起來,好像遺忘了自己剛才的問題一樣,拍了拍趙無缺的肩膀:“趙將軍,該回營了。”

趙無缺默不作聲地隨他站起來,心不在焉地拍打了一下屁股上的塵土,跟在謝琢後麵往回走。

走過那個婦人祭拜焚燒香燭的地方時,趙無缺忽然停下,盯著地上那堆淡淡的灰燼看了半晌,風馬牛不相及地問:“外頭是怎麼說我的?”

謝琢也不在意他話題的突兀,認真想了一下,道:“少無才名,行事荒唐,全靠祖輩遺澤。”

這都不是什麼好話,但事實上京城傳的比這難聽得多,就差嘲笑趙無缺是個貪生怕死的廢物孬種了。

哪知趙無缺聽了這些話也沒生氣,反而頗感讚同地笑了起來:“還真是貼切恰當。”

“我本來還存著點私心,不奢求要留名青史,也不想在史書上被人唾罵,但是既然史官垂詢,藏著掖著也沒意思。”

趙無缺仰頭看了看天空,平靜地回答:“這道傷疤,定州軍裡的傳說是,我的叔父被北蠻懸屍陣前,我激憤之下,獨身前去偷營奪屍,九死一生,為北蠻所傷。”

“其實不是的,那一天,我孤身一人出城,是為了逃跑。”

“我怯陣了,我想做一個逃兵。”

定州軍的大將軍坦然地向著埋葬了上萬將士的填屍線,以及記錄史冊丹青的史官,承認了這個足夠讓他被釘上恥辱柱的真相。

謝琢怔了一下。

趙無缺承認了這件事後,反而變得輕鬆起來,臉上又出現了那種輕佻的笑意,不過這一回,他的笑容裡並沒有多少輕快的成分。

“死了太多人了,很多人為了保護我死在我麵前,他們相信我能帶他們獲得勝利,但他們相信的並不是我趙無缺,而是我這個姓氏,我剛開始也覺得雄心壯誌滿腔熱血,但是人死的越來越多,直到我看見叔父的屍首被懸掛在陣前——”

趙無缺停頓了一會兒,咽下回憶裡的血腥和苦澀,輕描淡寫地說:“所以我跑了,隻不過路上不湊巧,遇到了一個落單的婦人被北蠻所擄,我衝上去救人,留下了這道疤。”

“還好他們沒認出我是誰,不然就不僅是這一道疤的事情了。”

趙無缺嬉笑起來。一臉滿不在乎的神情:“來找我的軍士把我救回去,可能剛好因為方向相同,所以他們誤會了,我當時也沒有解釋,不過其實……我隻是一個卑劣的逃兵,不是什麼熱血孤勇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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