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章 巴黎之死(三)(1 / 2)

人間降維 大葉子酒 8385 字 11個月前

“啊,莎樂美,永恒的金色玫瑰!為我起舞吧!”

演出尚未停止,儘管管弦樂隊遲疑著開始交頭接耳,但在舞台上的男演員還是儘職地唱出了這一幕屬於他的最後台詞,希律王的男低音在特殊設計的大廳裡猶如風暴般回響,撞擊著人的耳膜,把氣氛衝上了一個低徊沉鬱的**。

被風暴裹挾在中心的公主踮起腳尖,仿佛展開翅膀的天鵝,優雅柔美地伏下身體,向名義上的父親行禮,而後挺直脊背,山泉般清澈明亮的聲音從她的喉嚨裡流瀉而出。

她歌詠自己罪孽般的美貌,歌詠比水晶更華美、比琉璃更脆弱的自己的人生,歌詠那些呈到她麵前為博她一笑的芬芳玫瑰和珠寶,歌詠在陰影中窺視她的目光,歌詠如影隨形的惡語,歌詠被嘲笑、被恐懼、被遠離、被折磨的生命,歌詠那些橫流的**、肮臟的皮膚,歌詠不可得的自由和瘋狂的自我。

這段獨白就像是瘋子的囈語,無序的詠歎調高亢尖利,混亂、癲狂的話語在莎樂美殷紅的唇瓣中交織,像是魔鬼借著她的口對世人發起了進攻的號角,且頗具心機地為之包裹上了聖潔的外衣,華麗的詠歎調從天空落下,比水晶碎裂更加清透的聲音占據了人的全部心神,她雙手交握放在胸前,紫色的眼眸波光瀲灩,雪白的麵容好似一瓣新開的花,當聖音般的詠唱乘著飛鳥的翅膀劃破穹頂,連被外頭動靜攫取了全部心神的貴族們都恍惚以為自己聽見了來自天國的歌聲。

最後一個悠揚的長高音足足持續了兩分多鐘,步步提升的音階幾乎突破了人類能達到的極限,精湛絕妙的控音技巧和乾脆利落的處理恰到好處,能夠震碎玻璃的高音緩慢輕柔地從天而降,那樣溫柔那樣聖潔地落在每一個人的耳邊,帶著瀕臨死亡的哀慟和孤注一擲的瘋狂。

雕刻著繁複花紋,包金嵌銀的橡木大門被轟然撞開,衣著破爛身形瘦削的起義軍們手裡揮舞著長矛和斧子,說著參雜各地方言口音的話語,聲嘶力竭地呼喊著同伴前來支援,試圖阻攔住這群倉鼠般崩潰後四散奔逃的貴族。

無人注目的高台上唯一的演員還在墊著腳尖起舞,飾演希律王的男演員見勢不妙早就逃之夭夭了,唯獨剩下陷入夢幻迷狂的莎樂美沉溺在自己的世界裡,此刻她聽不見任何聲音、看不到外界的混亂,也感知不到自己的觀眾正在哭喊著逃命,她滿心滿眼都是響在自己腦海裡虛幻的音樂。

莎樂美公主愛上了純潔的聖人約翰,向他求愛被拒,於是在為希律王跳了一曲絕世的七重紗舞後,請求希律王砍下了聖人約翰的頭顱贈送給她,歌劇的最後一幕,便是美麗的公主捧著約翰的頭顱絕望地一吻,被恐懼她的瘋狂的希律王命侍衛以刀盾殺死。

當莎樂美捧起帶著血的頭顱時,少女身上那種月光般清冷纖細的蒼白之美瞬間消退,病態而怪異的色彩從她瑰麗的眼眸中放射出來,她托舉著聖人的頭顱,發出喜悅的歡笑。

推開大門的士兵們衣衫襤褸,可以稱得上是麵黃肌瘦,但他們每一個都有著矯健的好身體,眼睛裡有明亮的火光在跳躍,他們忠誠地遵循著指揮官的命令,去抓捕這些失去理智的貴族們,在這一片混亂裡,竟然沒有人關注到舞台上的情況——事實上根本沒有人會來注意這裡,誰能想到在這種狀況下,還有人會在上麵表演呢?

長矛刺穿貴族穿金戴銀的身體。

孤獨的演員緩慢地合上塗抹著銀粉的眼皮。

猩紅的血順著暗紅的地毯慢慢流下去,無聲無息地被吸收,然後被急切奔走的腳步踩出粘稠的大團紅印。

“我向您乞求一個吻——而您拒絕了我!我渴求——我是如此的渴求!”四周的燈光被慌亂逃跑的人撞倒熄滅,黑暗的舞台上隻留下莎樂美被籠罩在一盞孤零零的光芒下,她披著被四周牆壁上鑽石和水晶反射出來的雪白的光,高高托舉起手中虛無的戰利品。

高聳的發髻耷拉下去,身嬌體弱的貴婦人們一邊流著眼淚,一邊努力托住發髻,跟上自己的父兄的腳步,躲避那群可怕的劊子手,琳琅滿目的珠寶鑽石在逃跑中散落一地,地上亮晶晶得如同閃著光的銀河。

“看啊!我終將擁有您!連同您純潔的未曾賦予他人的愛情!我的愛人,為何您的眼神如此冷酷,為何您的皮膚這樣蒼白!您的嘴唇再也吐不出傷害我的話語,您的眼睛——啊,它是這樣美麗的顏色!”

“擋住那邊!那裡還有一扇門!不能放跑任何一個人!該死的路易十三就在這群人裡!抓住他!為了我們的共和國!”

“——請給我您的吻——我向您討要而您吝嗇賦予我的珍寶!”

“為了我們的共和國!”

從四麵八方彙合響起的口號仿佛潮水,蓋過了舞台上的詠唱,踢踏雜亂的腳步聲震得地板都在微微發顫,意識到跑不出去的貴族們識趣地舉起雙手向最近地士兵投降,傲慢地要求獲得貴族待遇,在很短的時間內,大多數人都意識到了這樣做的好處,偌大的歌劇廳內迅速升起了一片色彩豐富的袖子。

隨著這裡的混亂漸漸平息,歌劇廳外再次響起了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帶著金屬相互撞擊的音質,領頭的指揮官用滴血的長劍推開歌劇廳被撞得破破爛爛的門,一抬眼,就看見了那個在一片血腥和混亂中起舞的人。

她在隻有自己一人的世界裡傾情演出。

瘋癲的公主抱著頭顱起舞,她的舞姿狂放而怪異,妖豔又不詳,明暗交接的陰影裡,詭譎陰森的吟唱如死亡的召喚,她極致的美麗像是行走在幽冥間的火焰,吸引著所有看見她的人去觸碰她、占有她,又為了她此刻的瘋狂而戰栗。

“您賦予我的愛,為何比死亡更加寒冷。”

伴隨著綻開又合攏的裙擺,莎樂美環抱著頭顱委頓在地,滿懷著怨恨和不解,迎來了自己的死亡。

演出結束,行走在幽冥裡的莎樂美睜開眼睛,另一個全新的靈魂占據了她的身體,她站在舞台上,看著台下的場景,好像不明白怎麼之前還一片祥和地欣賞歌劇的場麵,忽然就成了屠殺現場,那一瞬間的表情茫然又呆滯得簡直有些可愛。

指揮官慢慢走進來,帶著馬刺的長筒軍靴踩進血泊裡,發出液體迸濺牽扯的粘稠聲音,血腳印隨著他的步伐向前延伸,沒入了地毯,那種咕嘰咕嘰的粘稠聲音也被吸收,整個大廳上百號人,貧民、貴族、揮舞著長矛抵住統治者的士兵、蹲在地上舉手投降的高貴人物,這些形貌各異到完全是兩級的人們,擠擠挨挨地占滿了這座寬敞的歌劇廳,他們的視線都下意識地落在唯一一個從容地前進的人身上。

士兵們等待著指揮官的命令,貴族們則在判斷當下的形勢,不著痕跡地打量掌控了一支強有力軍隊的男人。

這位有著各種各樣名號的指揮官看起來還正當壯年,四肢修長有力,筆挺貼身的軍裝把身體線條勾勒得板正利落,黑色的短發因為戰鬥有些淩亂,輪廓深明的臉上帶著尚未乾涸的血跡,凹陷的眼窩裡一雙深綠的眼珠,眉骨壓下來,很容易就能在臉上落下陰影,一張過分瘦削且棱角分明的臉,充滿了不近人情的淩厲和壓迫感。

他長得並不好看,但是那種運籌帷幄、執掌他人性命的果斷完全掩蓋了這點不足,這樣的男人,就是出鞘的刀、一往無前的槍,他不需要容貌來妝點自身,任何人都會在他的視線前低下頭顱。

男人在舞台前停下,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再往前一步,他就需要仰望舞台上的人,再往後一步,又有點遠。

一個傲慢、極富自尊心,有強烈控製欲的男人。

“你叫什麼名字?”在一片寂靜中,他麵朝台上的演員問道。

“艾利亞諾拉。”對方很快回答了他,並不帶有什麼抗拒意味。

“我聽說過這個名字,”麵相嚴厲到有些冷酷刻薄的男人回憶了很短的時間,就說,“路易十三的情人。”

艾利亞諾拉不置可否地站在那裡,畫著濃厚妝容的臉上不見多餘的神情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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