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他倆走在一起,他頓了瞬,才開口喚道——
“師父。”眼神再一移,“奚姑娘。”
太崖笑眯眯道:“這麼晚了還在折騰禁製,師父不在,你連時辰都忘了。”
藺岐神情如常。
“有一處陣線不明,花了些許時間。”他猶疑片刻,終還是問出口,“師父與奚姑娘是有事相商?”
說話間,他不露聲色地打量著他倆身後。
那個方向,理應隻有月郤一人的院子。
太崖還沒搭茬,奚昭就已率先開口:“我有事找道君,不過現在已經處理妥當,勞累道君跑這一趟,我便先走了。”
剛走兩步,藺岐忽叫住她:“奚姑娘。”
奚昭:“還有何事?”
她快累死了。
就想早點兒回去歇著。
藺岐從袖中取出一本書,遞與她:“我恰好看見本書,能填補先前那幾本書裡的缺漏。”
他沒提起書裡的內容,言辭隱晦,大概是不想被太崖知曉。
奚昭借著月光掃了眼封皮子上的書名,然後抽回視線。
“多謝小道長,不過不用。之前看那幾本書覺得有錯漏,我就去阿兄書房裡找過,剛好也找著了這本,已經快看完了。”
“我知曉了。”藺岐垂手,再不多言。
“要沒其他事我就走了。”
奚昭看向太崖,忽想起方才他扛一個又抱一個的模樣。這人平時懶懶散散的,今日肯定將他折騰得夠嗆。
她沒忍住,一時連話裡都顫著笑音。
“今日多謝道君了。”
太崖一眼就瞧出她在想什麼,卻道:“隻要不是天天都像今日這般就好。”
等奚昭走後,他瞥向藺岐。
借著朦朧月光,他隱約看見那本書的側邊沾了不少墨跡——應是做了些劄記。
“回去罷。”他走在前麵,聊起一事,“奚姑娘與月郤似乎很是親近。”
藺岐:“月郤為她兄長。”
“兄長?”太崖笑道,“他們無親無故,不過假借個兄長的名頭。玉衡,你怎也說些騙自己的話了?”
藺岐語氣漠然:“
師父何故與我言說這些。”
“沒什麼,隻是突然想起罷了。”
話落,兩人皆沉默不言。
過了好半晌,藺岐忽側眸看向那張笑麵:“奚姑娘說有事找你幫忙。”
“是,”太崖打馬虎眼兒,“也是事發突然,不過好歹都解決了,想來近些日子不會再找我,等——”
“師父,”藺岐不願聽他繼續說廢話,冷聲打斷,“你明知我想問什麼。”
“哦,這樣麼?”頭回見他這般明顯地表露出心思,太崖笑得頗為真切,“可她用靈石堵了師父的嘴,堵得嚴實,叫我該怎麼開口?——這樣,你不若親自去問問?險些忘了,她現下好像不太願搭你的茬。”
藺岐的神情沒多大變化,頂多眉眼間沉進更多冷色,步子卻邁得更快。
太崖散散漫漫地跟在後頭,還要有意戲謔:“玉衡,怎的不理師父了,是不愛聽這些話麼?”
藺岐直言:“道君整日胡言亂語,言辭汙耳,岐概不受之。”
太崖:“……”
這倒是和奚昭一個樣,直來直去地罵人。
-
另一邊,月郤臥房。
房中無燈,一片昏暗,冷寂得僅能聽見清淺呼吸聲。
忽地,房門被人從外打開,打破寂靜。
月暉從門縫間投進,雖然暗淡,卻仍然刺得月郤睜開眼。
他還沒這般虛弱過,渾身的力氣都被抽離出去。
血肉、骨頭,甚至是意識,都像被丟進了沸騰著的岩漿,灼痛異常。
他勉強抬起眼簾。
恍惚辨出來人,他先是扯過薄被,將自個兒遮去大半,再才有氣無力地喊了聲:“大哥。”
“嗯,躺著吧,無需起來。”月楚臨溫聲應了,秉燭在他床畔坐下。
將那滿麵熱汗的臉龐打量一陣,他輕聲問:“阿郤,如何弄成這樣?”
月郤閉眼,忍著太陽穴的突突跳痛。
第一次對月楚臨撒謊時,他幾乎字斟句酌。又怕叫他看出什麼,又怕出現疏漏。
不過是個小謊,就令他掌心一片冷濕。
他以為僅此一回,卻不想這般快就要撒第二個謊。
“沒事。”他氣若遊絲,“就是夜裡吹了冷風,有些發熱,躺會兒就好。”
月楚臨一言不發。
直到月郤受不住這沉默,睜了眼,才發覺兄長一直在注視著他。
燭火掩映下,那張溫潤麵容本該分外和煦,卻無端使他心慌。
“兄長?”他嘶聲開口。
“阿郤,”月楚臨語氣溫和,像極在關心他的胞弟,“是在哪處吹了冷風?”
“我……”對上那熟悉的眉眼,月郤幾欲要說出實情。可心重重跳了一陣,脫口的還是謊話,“就在……院子裡。從鑄器閣拿了把劍,想試試手。”
他的話說得像模像樣,幾乎連他自己都要信了。
“便這樣染了
風寒?”月楚臨道。
“嗯。”
“阿郤,”月楚臨似作歎笑,“你還記得自己是妖麼?”
數百年的修為,會被一場風寒折騰成這樣?
月郤心緊。
情緒起伏之下,那灼痛來得更突然。他緊擰起眉,生生忍著蝕骨之痛。
“我……我是不想讓大哥擔心。”他低喘著氣,謹慎地剖開一點事實,“大哥讓我安心待在府裡,但我總想著那隻逃跑的凶狐。怕他惹出什麼麻煩,就偷偷出府捉了他——如今凶狐原身就在那封邪囊裡,大哥不如先處置了他,再來罰我罷。不論如何,我都受著。”
月楚臨放下燈盞,往後一倚,半邊臉掩在了暗處。
他緩緩摩挲著指節,輕聲道:“看來阿郤還記得,為兄提醒過你,讓你這段時日彆四處亂跑。”
“是。”月郤澀聲應道。
“為何?”
月郤沉默一陣,方說:“怕我受傷,耽擱了修為,屆時影響取魂。”
“那阿郤緣何還要出府?”月楚臨聲音輕緩,便是話裡藏著指責意味,也恰如潺潺溪流。
月郤:“兄長要處理太陰門的事,又要和赤烏境的人周旋。那不過是隻野狐狸,要真掀起什麼風浪,隻會讓赤烏境的人抓著把柄,揪住不放。我……也想為兄長分憂。”
“不過是隻野狐狸……”月楚臨慢聲細語地重複著他的話,“一隻野狐,就讓你落得這般境地。”
月郤已快昏厥,但還是強撐著說:“我隻是一時疏忽,再無二次。”
“在何處抓著了那隻狐狸?”
猶豫之下,月郤如實道:“廟市。”
“今晚?”
“是,今晚。”
“好。”月楚臨語氣如常,“阿郤肯為為兄分憂,是好事。”
月郤幾欲鬆下那口緊提在心的氣。
但就在這時,月楚臨忽問:“阿郤,今晚僅你一人出府麼?”
月郤攥緊拳,借夜色掩藏著神情。
“就我一個。”他竭力維持著冷靜,“我想那狐狸修為不高,我一個人也能對付,就沒帶隨侍。但還是有些疏忽大意,往後再不會了。”
“也好,你也長了教訓。哪怕修為再低,都當謹慎小心,容不得半點粗疏。”月楚臨道,像以往每回提點他般。
又一陣昏勁兒湧上,月郤在被裡悄悄掐了把胳膊,勉強保持清醒:“知曉了,兄長。”
“凶狐的事聊完了,但還有一事為兄尚未弄清。”
“兄長請說。”
“方才我在廟市裡看見你與一女子在牆邊摟抱,極儘親昵——”月楚臨垂下眼簾,平靜看他,“阿郤,是為兄認錯了人,還是你有事相瞞?”
月郤瞳仁一緊,需借著掐自己才能壓下幾分的昏沉勁兒,頃刻間就散得乾乾淨淨。
“兄長——”
月楚臨起身,伸手朝床上探去。
月郤察覺到他的意圖,慌忙
壓住薄被,想要推開那手。
“兄長,不能——”
卻是徒勞。
月楚臨分外輕鬆地打開他的手,從薄被底下捉出那枚琉璃球,捏在手中。
月郤嘴裡喊著“兄長”,想要坐起來,卻被威壓鎮住,難以動身。
他隻能緊攥住係繩,心慌道:“兄長,我可以解釋。”
月楚臨打量著那琉璃球中的銀白“火焰”,慢條斯理地摩挲。
“解釋?”他緩聲道,“阿郤,不如先告訴為兄,你取了自己的本命靈火,是要用在誰的頭上。”
直到此刻,月郤還抱著絲念想。覺得月楚臨定然沒看清他和奚昭的臉,仍有回旋的餘地。
他說:“取了本命靈火是以防萬一,怕敵不過那狐狸,也好有個自保的法子——至於廟市上那人,兄長定然是看錯了。”
月楚臨不語。
半晌,他忽笑道:“阿郤,你從何處學來的本事,竟要一而再再而三地愚弄為兄。”
月郤腦中一片空白,就連繩子都忘了攥緊。
他知道。
全都知道。
從一開始就知曉所有事,卻偏偏何話也沒說,拿一字一句審視著他,拷問著他。
為何?
他眼也不眨地看著月楚臨。
是他記憶裡的溫柔麵容,卻又從那熟悉神情中窺見不近人情的冷漠。像是掩在雲際的山巔,從上俯視著他。
“現下可以說了麼?”月楚臨直起身,手中並未鬆勁,那係在月郤頸上的係繩隨他動作斷裂開來。
他大半身子都掩在暗處,麵容也變得模糊不清。
“我……”月郤乾澀吐出一字。
“阿郤不知曉要說什麼,是麼?無妨,為兄可一一提醒你——為何要帶奚昭離府,是你提起此事,又或她說了什麼話,讓你帶她出去。還有……”
他稍頓,從語氣裡聽不出任何情緒。
“你與她何時有了私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