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才來了弓府幾次,可鄒恒仿佛輕車熟路,直奔弓如之書房時,她老人家正在研磨習字,簪花小楷寫的漂亮,地藏經經她執筆,仿佛都被襯托的莊嚴肅穆了幾分。
弓如之聽到腳步聲,抬頭見是來者,緩緩放下了手中的毛筆。
“老身正想問問,不知這案子還有多久結束?”她緩緩開口。
黎舒平道:“案件尚無頭緒,恐還需幾日,可是官員頻繁往來,擾亂了府中寧靜?”
弓如之深歎一口氣,眼中似有惋惜和悲痛:“即便蘭兒有所過失,老身始終視她如己出,如今她的名譽受損,我這個做老師的,委實心中難安。”
黎舒平瞥了她一眼,試探性地問道:“那麼,弓博士的意思是?”
弓如之沉思片刻,說道:“此事老身亦有失察之責,蘭兒常伴我左右,老身卻未能察覺她經濟拮據,導致她鋌而走險,最終無辜喪命,名譽亦受損傷。作為她在世唯一親近的長輩,老身深感痛心,實不想再將事態鬨大。所以老身有個不情之請,想與副使、寺正商討,此案要不就……就此作罷吧。不過二位放心,我將親自向陛下呈情,確保不會牽連兩部,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她將‘唯一’二字,咬的極重。
簡丁蘭的戶籍並非孤女,而是還有一位姨母照看她,但似乎這位姨母待她有些苛刻。
房中一時靜謐無聲。
命案一旦報官,就會進入正式的司法程序,哪能她說作罷就作罷?
她堂堂太學院博士,自然也該明白這個道理,卻敢妄下如此言論?不知憑仗的是什麼?
難道女帝已經寵愛她至此了嗎?
京兆府副使蘇青槐並非女帝近臣,一時拿不定主意。萬一女帝真的偏寵她,那她堅持查案,豈不是得罪了貴人?
於是看了眼黎舒平,準備看看她的反應。
黎舒平手中把玩著禁步上的流蘇穗,良久,才打破了房中的寂靜:“昨日,我前往禮部調閱檔案,偶然間發現了一份試卷,文采斐然,令人驚歎。然而奇怪的是,這名考生竟未被錄取,不免讓我心中生疑。既然弓博士今日有空,能否勞煩您審閱一番?看看是否是我的眼光有所偏頗?”
弓如之微微一怔,尚未表態,鄒恒已將試卷雙手奉到了她的麵前。
弓如之年近花甲,臉上的皮相鬆弛,眼角的老年斑亦愈發明顯。麵對眼前觸手可及的試卷,她竟有瞬間的猶豫,老年斑亦在她臉上微微顫動。
那試卷泛黃,顯然已有些年頭。
鄒恒目光微抬,眼眸深不可測,語氣摻雜一絲冷漠:“禮部所需一切手續,大理寺已悉數準備妥當,弓博士放心審閱便是,無需擔憂牽連。”
弓如之尷尬一笑,如同枯枝般的手緩緩伸出,接過試卷,短暫沉思,才顫抖展開。
室內再次被一片寂靜所籠罩,仿佛連心跳聲都變得清晰可聞,隨後,是紙張輕微抖動的沙沙聲。
弓如之竭力抑製,卻怎麼都無法控製雙手的顫抖。
她帶著一絲慌亂的目光抬起,隻見堂下三人目光如炬注視著自己,嘴角均帶著微妙的弧度,似在嘲諷,又似將諷刺二字寫在臉上。
她多年在太學院勤勉儘責,終於攀登至如今地位,門下學子無數,無論哪位學子見到她,無不尊敬客氣。
然而,這三人不過都是二十左右的年輕女子,竟敢用這種眼神看她?擱在平常,她定會怒不可遏,然而今日,她竟連起身的勇氣都沒有。
鄒恒笑意加深,又奉上一張試卷:“這還有一份,也勞弓博士評一評吧。”
女子明明笑著,可神色卻是堅定,不容她拒絕。
弓如之不得不再次將試卷握入手中緩緩展開,熟悉的簪花小楷入眼,她霎時間臉色蠟黃,仿佛她極力隱藏的不堪往事,一下子被人攤開放在了明麵上。
她說不清此刻的心情,大勢已去前的悲涼?還是往昔那樁醜事被人發現的慚愧?
她也說不清楚,自己該委屈?還是該難過?
一晃兒,單子君已經去世二十多年了。
當初若不是自己嫉妒心作祟,她如今該是什麼摸樣?
可她也沒想到,事態會發展的那麼嚴重,但一切皆無法回頭了。
念此,她努力挺直的背脊瞬間彎了,十分狼狽的倚靠在太師椅上,雙臂重重地落在膝蓋上,任由那兩份泛黃的試卷在腿上揉搓變形。
弓如之知道自己完了,那段不堪的往事,都被她們知道了。
流蘇穗子依舊在黎舒平的手心來回擺動,她的聲音冷冽:“我不懂佛家經文,不過隱約記得,地藏經好像是寫給死人的。弓博士如今還活的好好的,給自己寫那勞什子做什麼?”
蘇青槐:“……”
蘇青槐小聲道:“黎寺正怎可拿經文說笑?地藏經分明是救度眾生,旨在幫助眾生獲得解脫和安樂,而不是專門寫給死者的。”
“哦?”黎舒平輕蔑地瞥了弓如之一眼:“那不知地藏王菩薩見到弓博士所書經文,可予你解脫和安樂了?”
弓如之的思緒似乎飄忽不定,許久才低聲呢喃:“當年……我不過是……不過是……”
“我替弓博士說吧。”黎舒平打斷她的話:“你並非有意為之;你隻是出於嫉妒;你隻是編造了一個謊言;你隻是想讓她的路途不那麼順暢;你未曾預料到陛下會如此決絕;你更未想到她會如此脆弱……說到底,這不是你的錯,隻能怪她命運多舛,實在倒黴,與你毫無瓜葛。”
弓如之的目光變得茫然,她愣愣地望著黎舒平,嘴唇微微翕動,卻久久未能發出聲音。
鄒恒:“……”
可見這些年弓如之過的平順,雖無大富貴,但也無大風浪,鄒恒原以為她會有所辯解,卻沒想到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如此不堪一擊,她們尚未提問,她的反應已經透露出一些端倪。
今晨,鄒恒前往戶部查閱檔案,發現弓如之也曾調閱過單子君的檔案,這進一步證實了她的推測。
而調閱過單子君戶籍檔案的,除了弓如之,還有黎舒平以及蘇青槐。
鄒恒是通過當年除榜的人名猜測得知,但黎舒平以及蘇青槐如何推斷得知,她並不知曉。
因此,她去往禮部調閱當年兩人的考卷時半路折返,果然回了大理寺時,兩人試卷已在黎舒平的手裡。
*
太陽逐漸高升,光線明亮而熾熱,陰影逐漸縮短,仿佛一切隱於暗處的萬物都無所遁形。
弓文成抬手遮於額間,才勉強從刺目的光線裡看清楚前路。
京兆府大堂肅穆,府尹一雙虎目淩然,不怒自威,瞧見堂下兒郎腳步踉蹌,即便努力維持冷靜,但清瘦身姿亦有些顫意。被衙役輕輕一推,人便撲通跪地,麵如土色。
鳳國男子十八及冠,父親曾答應他為他舉報一場盛大的及冠禮,可病來如山倒,不過一個秋天,便撒手人寰。
他的及冠禮,恐再也無人為他操持了。
偌大的弓府一下子交到他在手上。起初焦頭爛額,漸漸小有成色,雖在某些細節上尚顯稚嫩,但也在短短幾個月間,能夠熟練應對府中繁雜事務。
母親在太學中擁有深厚的資曆,師姐簡丁蘭亦因人緣俱佳。首獲初春的第一批新茶,她們急切地交到了他的手中。
“自你父親辭世,你便常懷悲戚。”母親慈愛的撫著他的頭,目光中滿溢著憐愛:“喚些相熟的娘子郎君入府品茗,一能驅散府邸陰霾,亦為雅事一樁。”
“那日我也在。”師姐含笑而言:“師弟無需憂慮,儘可放手去做,若有失當之處,我替你擔著。”
弓文成言此哀戚一笑。
那日也是一個晴天,本該賓客儘歡,筵席圓滿。然而席間卻有女賓頻頻離席,他作為男兒身不便尾隨,家中仆役人手不足。他隻能四處尋找師姐的身影,然而偌大的庭院中,卻始終沒有她的影子。
焦頭爛額之際,耳畔聽到林叢後的低語聲:有人正在彆院出售歲試策論的題目,僅需百兩銀子。
弓文成又驚又怒,驚的是,歲試策論的出題人正是他的母親;怒的是,賣題人竟是與他相伴多年的師姐。
他不願意相信,認為有人在誣陷他的母親,構陷他的師姐,想讓弓府蒙羞。
於是他急忙趕往偏院。
那院子已荒廢多年,門窗破敗,他剛一踏入院門,便聽到師姐與人交易的聲音。
他透過窗欞的縫隙窺視簡丁蘭,昔日儒雅且才華橫溢的師姐,那日竟是狡猾商人的嘴臉,言談間更有詆毀母親的意圖。似乎她的所作所為,都是母親指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