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樸的小屋裡靜悄悄的。
門窗緊閉,昏暗的燭光在書桌上靜靜跳動,隻能照耀一尺見方。
在桌後的秋風樓主,周身都籠罩在黑暗之中。
暗淡的月色從他背後的紙窗中照射進來,讓他永遠模糊的麵容更加看不真切。
在無形的沉重壓力中,謝淵微微低頭,沉聲道:
“屬下不知。”
幽暗的目光似乎掃視著他,然後秋風樓主沒有特點的聲音淡淡道:
“近日族裡被盯的緊,那些老賊雖然老而不死,但是也夾緊尾巴做人,結果還是被蘇行堵住好幾次。
“你有沒有什麼想法?”
謝淵心裡微微一緊,不過如今的他自然不會七情上臉,連呼吸心跳都沒有分毫變化。
在秋風樓主麵前露出一點破綻,大概就是死字。
但謝淵也非吳下阿蒙,隻是眉頭微皺,飆起演技:
“此事有些蹊蹺。
“或許族裡……真有人心思不齊?”
他語氣似是而非,說的是或許,實際上是肯定。
在大族裡一房一個想法,實在是再正常不過,姚家內部不知多少個山頭,謝淵這樣說,顯然是以一種心照不宣的態度。
秋風樓主不置可否道:
“族裡縱然有人不識大體,但此事能獲益的那些人,還沒膽子這樣做。
“你知道我這次找你來何事麼?”
謝淵搖頭道:
“屬下不知。”
理論上他已經脫離了秋風樓,正式回歸了姚家本家,不再受秋風樓主的管理。
但他既然來了,肯定還是以屬下的態度自稱;這尊大佛對他在姚家的支持幾乎沒有保留,若真是姚天川,當心懷一百二十個感激。
秋風樓主的態度有些莫測,他這樣問,謝淵覺得大概率叫他是跟內鬼——也就是他自己有關。
但他不信是自己暴露,不然的話,就不會是這樣問話了。
果然,秋風樓主下一句就說了他的用意,然而瞬間就讓謝淵懷疑起自己:
“我懷疑,是謝淵那廝潛伏進樓裡來了。”
“……?”
謝淵下意識生起了跑路的衝動。
這是專門戲弄他來,玩貓抓老鼠呢?
好在他愣了一下,就穩住了心神,而秋風樓主也沒理他,自顧自的說了下去:
“之前‘信使’被殺死,整個貨運線路被破壞,我想了許久,最可能的人選便是那謝淵。能對姚錢兩家這事如此大惡意的,又有能力做到此事的,想來想去也就是他。
“他逃了很久,不知所蹤,看起來還是在江南暗中潛伏,一直在調查。
“這廝潛蹤匿行了得,摸不到行蹤,連我也覺奇異。
“而他殺死信使,拿到許多證據,仍然還對此不依不饒,下一步,你說他會做什麼?”
眼見秋風樓主看著自己,意存考校,謝淵試探道:
“他……難道敢潛伏進咱們秋風樓裡來?”…。。
秋風樓主慢慢的頷首,謝淵雖然看不清他的麵目,但是甚至從他的動作中感覺出了凝重來。
“說不定,他就在我麵前晃蕩過。”
秋風樓主慢慢道:
“以此人心智膽識,能力手腕,我揣摩他的心意,這樣發展會是大概率。
“他此時說不定就在樓裡,暗中調查那些老不死的線索,畢竟那些護衛,都是樓裡所派出。然後他有了收獲,一有機會就傳遞給蘇行,裡應外合,故而才有了那麼大的效果,鬨得家族人心惶惶。”
“……”
謝淵心中念頭翻轉不定,但漸漸有所猜測。
他一臉難以置信: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這謝淵安敢羊入虎穴,在樓主你麵前作死?”
秋風樓主語氣深沉道:
“這小子手段繁多,膽識過人,有什麼不敢?我判斷他此時就在秋風樓中,八九不離十。”
謝淵聞言,麵上露出嚴肅的表情,痛恨道:
“這謝淵,當真這麼有勇有謀?這個家夥……真是心計過人,狡滑如狐,實力非凡,不可小覷!”
他罵了一連串,越說越像誇。
秋風樓主皺眉瞥了他一眼,不滿道:
“也不要長他人誌氣,哼,他雖然的確有幾分本事,但既然本座有了預料,再讓他出現在我麵前,一定不會讓他好過。哼,自以為潛蹤之術天下無敵,等本座撞見他,讓他明白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是什麼滋味!”
“樓主英明!明察秋毫,神目如電,想必那謝淵決計逃不過你的眼睛!”
謝淵拱手大聲道。
秋風樓主一擺手,製止了他的馬屁:
“謝淵既然進來,那就不能讓他活著離開!
“而且必須要儘快找到他,不然讓他知道更多的秘密,還不知道會對姚家對秋風樓造成什麼破壞。
“姚家現在是朝廷和世
家都在盯著,一招不慎,滿盤皆輸,必須要小心,要儘快。
“但眼下我不可能一個一個去排查,必須要交給一個可靠的人來完成這任務。
“斬雲,我喚你來,便是為此。你進境喜人,本來你在家族裡潛心修煉,我不想打擾。然而現在樓裡上下,除了你,我甚至連雲蛟都有所懷疑,不敢儘信。
“隻有你可堪信任,所以臨時將你再叫到樓裡來,交給你這個任務——找出謝淵。這事我和家主已經說過,他也同意,畢竟謝淵此人,實為我姚家的心腹大患。”
謝淵手指著自己,三分受寵若驚、五分故作鎮定、九十二分的淡然自傲:
“樓主,我嗎?”
“對,就是你。”
秋風樓主重重點頭:
“斬雲,現下你成了樓裡我唯一可以百分百信任的人。”
謝淵沉吟一下,用力一抱拳:
“謝樓主抬愛!但是樓主,容屬下多嘴,既然那謝淵手段通天、智計超凡、實力難測、天賦絕倫……咳,既然那謝淵如此厲害,他可能是樓裡任何人,屬下一樣有可能被他頂替,樓主為何不懷疑?”…。。
“誰說我不懷疑?”
秋風樓主淡淡道,不過嗓音裡有幾分讚許:
“但你能想到這裡還說出來,足以說明你問心無愧。斬雲……把你的大金河功用出來。”
謝淵聞言,毫不猶豫,擺了個架勢,雙掌相對,室內頓時隱約有了波濤之聲。
磅礴的勁氣如同大江的浪濤在他的雙掌間翻騰不休,微不可查間似乎能看到浪有四層,正合大金河功的四曲勁力層次。
秋風樓主眼中露出欣賞:
“第八層的大金河功,也是那區區謝淵能修煉得出來的?
“不說他去哪裡找功法,就算給他三五年,也不見得能修到這個層次,更何況他若頂替你,這才幾個月?
“這點時間,彆說是他,就算是灶教之主、聖女,或者玉虛、智靈,讓他們在這個修為這樣修行,也不可能到這個層次!
“大金河功就是姚家子弟最好的證明,特彆是你這個修為、這個層數,就是你獨一無二的身份證明。縱觀姚家近幾十年來,唯有你有此等天賦!
“所以說,我不擔心你被頂替,你就是唯一讓我信任的人!”
秋風樓主罕見的露出笑意:
“而且你竟然這樣問,便更不可能是他。”
“……”
真正的姚天川,可遠沒有這份天賦,你們對自家的孩子還是太自信了……
謝淵默默拱手:
“謝樓主信任。”
秋風樓主擺擺手,難得的語重心長道:
“天川,萬妖山裡你做得很好,狠狠的給我姚家長了臉,成長亦讓人吃驚,有此收獲,我和家主都十分欣慰。
“但你不能止步,也不會止步。這隻是你第一次震驚世人的舞台,從此之後,姚家晨星當閃耀長空,逐漸壓得其他天驕不敢抬頭,成為唯一的那顆星。
“等到那時,你就是光照大地的驕陽。”
秋風樓主似乎有些激動,聲音洪亮:
“一個謝淵與你比,如同螞蟻比之大象,螻蟻比之飛龍,他決計不會是你對手!
“去吧,將他找出來,將他帶到我麵前!讓他知道,敢入秋風樓,就不要想著回去了!
“這個令牌給你,但凡秋風樓的下屬,見此令牌皆如見我,即便是春三娘,亦會聽你號令!
“好好乾,我要儘快見到結果,去吧。”
謝淵接過一個菱形的黑色令牌,似是寒鐵製成,入手十分沉重,冰冷逼人。其上沒有繁複紋飾,隻有中間一個血淋淋的“殺”字,如同是剛剛用鮮血寫成,還在不斷流動,充斥著讓人心寒的殺意。
他捏著令牌,用力一抱拳:
“謝樓主!屬下必定不負所托!”
秋風樓主擺擺手,謝淵再次抱拳,然後轉身矯健的離開。
看著謝淵離開,房門被關上之後,房間內再度寂靜。
秋風樓主靜靜坐在那裡,看著桌上一直擺著的一封信。…。。
這封信就在謝淵在這的時候也一直大搖大擺的擺著,然而謹慎的謝淵一直都沒有抬頭,根本沒看見。
信上簡簡單單寫著幾句話——
“姚兄親啟:
“你族天川天縱奇才,萬妖山一行威名遠播,引人側目,儘皆歎服少年英才。餘心生敬佩,為其卜算一卦,不過此等天驕氣運隆厚,餘才疏學淺,看不真切,實不意外。然——
“餘另外發現極有趣之事,與天川、與你族最近困擾之事儘皆有關。
“但怕實是學識淺薄,誤測天機,故而還需再去測驗行走一番,多不三五日,便當能回返,到時便與兄把酒言歡,分享趣事,或許能讓兄心神震動,神色震怖,一念及此,更讓餘心生歡喜。”
不長的短信,落款隻有龍鳳鳳舞、透著一絲癲狂的兩個字。
沈虛。
秋風樓主靜靜的看著這封信,然後又往門口看了一眼,似乎透過門扉,看到了早已走遠的謝淵的背影。
他冷哼一聲,將信件一掃,掃到了旁邊去,不再去管。
謝淵默默回到了姚府自己的居所之中,沒有驚動翠屏,心裡暗暗琢磨。
“秋風樓主叫我去,隻是讓我去幫他查‘謝淵’?
“沒想到有一天,我也能體會一把‘堂下何人狀告本官’。讓我去查,自然能給他查的明明白白的。
“但此人的確是敏銳,不可小覷。就接觸了那麼一次,不知道他把我的信息查了多少?竟然真的猜到我會直接跑進秋風樓、跑進姚家來搞事情。
“隻不過他覺察的太晚了,早在他知道之前,我就已經把身份坐實成鐵好人,在你姚家的寶庫上蹭吃蹭喝了。”
謝淵覺得既警惕又好笑,就算是被覺察到,但好像秋風樓主唯一能信任的人,就已經是自己了。
但還是有一個問題需要想明白,那就是秋風樓主叫他去,說的都是真的麼?
謝淵眉頭微微蹙起。
秋風樓主的理由十分充分,其實是完全說得通。
在這個節點,他想到了謝淵,覺得最近可能是謝淵潛入暴露,看起來好像是邏輯通順……
但謝淵總覺得,中間似乎差了點什麼。秋風樓主真就是靈光一閃,想到了這個可能,然而就十分篤定他就已經到了樓裡?
他今天又叫自己,真的沒有一點懷疑?
謝淵有些不確定。
“說是說得通的,但感覺中間或許還差了一些關鍵的、讓秋風樓主真的產生這‘靈光一閃’的原因。”
謝淵有些沉吟。
這隻是他的直覺,是他一直以來經曆許多危險之後,說不清道不明的第六感。
他微微皺眉,秋風樓主現在應該仍是信任他的,但弄不清楚這個原因,他總覺得有些不穩當。
“就算真隻是他心思縝密、大膽判斷,但既然他已經懷疑到‘謝淵’頭上,那自己再在這裡久留,風險就會逐漸變大。”…。。
謝淵默默點頭,決定離開姚家的日期應當要提前了。
不過在此之前,應該要先與慕朝雲商量一下。
今天肯定不行……
謝淵看了看天色,老神在在的躺倒床上,摸了摸那個殺氣四溢的令牌,丟到一邊,埋頭睡覺。
第二天開始,謝淵就按照秋風樓主的指使,開始在秋風樓裡查自己。
他先是找了個據點,把在金陵的天階、地階刺客都叫了過來。
這些人穿著各異,有花魁、漁夫、員外、侏儒,還有更多的看起來平平無奇、各行各業的人,等等等等。
說實話,謝淵雖然知道秋風樓裡人才濟濟,但是也是第一次見到這麼多各行各業的殺手。等這麼多人聚在小院裡,殺氣幾乎凝成了實質,讓小院的溫度都降低了幾分。
謝淵拿著一個名冊,一一點名,叫到房間內,細細盤問——
他當然知道這沒有任何用處,但秋風樓主要說法,他隻不過做給領導看,仿佛自己很忙碌的樣子。
工作要留痕。
刺客們一個一個的進去,然後莫名其妙的出來,許多人甚至心中腹誹,明明是不該說的很多東西,都在謝淵那樓主令牌的威逼利誘下吐露,這下知道他們秘密和把柄的人便又多了一個。
說是秋風樓公平公正,不問出身,隻有代號,實際上這斬雲人沒殺幾個,還不是拿著樓主給的身份作威作福?
他們心中儘管不滿,卻也不好多說什麼,隻是對秋風樓無形之中多了一點點怨氣而已。畢竟秋風樓的凝聚力,靠的高額彙報、進身之階以及秋風樓主的恐怖威懾,真要說團結,那是一點兒也沒有的,都是半賣身的打工人罷了。
“斬雲小哥兒……”
一個騷媚入骨的青樓女刺客露出勾魂的笑意,笑得身上顫巍巍的:
“不知你今天這般大張旗鼓,是為何事啊?”
謝淵瞥了她一眼,覺得她身上的香水味實在是太濃,不由皺了皺眉:
“無可奉告。”
“哎喲喂,這麼生分乾嘛?”
青樓女聲音糯得就跟在閨房中一樣,媚眼如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