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氏聽了,不禁道:“果然老爺是最心軟的,竟一點都瞧不得小子們吃苦。這要換了老太爺當年,既然是小孩子年輕不懂事,隻管丟出去摔打曆練就是。反正有家裡長輩在,就出去惹潑天的禍,不過是到不好收拾前攔一攔,這個教訓卻是千金萬金難買的。記得老爺早先也這樣教訓過女婿,如今卻是這般慈和。”
顧衝聽她說到後麵,忍不住就笑起來,說:“你又來打趣我。人不就是這樣麼?大概是到了一個年紀,心思就不一樣起來。以前我也覺得小子們皮糙肉厚就該磨礪,現在就隻想他一切都平平安安、順順當當的了。再者,兒子跟外孫子怎麼好比?彆的不說,就屏丫頭家那兩個皮猴崽子,你可舍得教訓?”
範氏聽到說自己長女生的兩個外孫,一時也抑製不住露出笑來,略辯一句“我婦道人家自然跟你們男人家不同”就罷了。夫妻兩個喝了茶,範氏這才又說道:“隻是先頭老爺說到外甥天真爛漫,撞了牆也未必知道,這裡還真有一個事,叫我掛心不得安穩——就是那小章相公了。外甥跟他一條船來的常州,自然是同窗同學,比彆人要好,今番章家大爺做壽才好會同了家來。但外甥其實又不知道他真正家門根底,竟是被瞞了三四年去。雖說這也是他們的出身門第,書院裡各自顧忌,且外甥又是個粗心大意的,但就這樣的三四年都不知,我左思右想,還是覺得想不通緣故。”
顧衝笑起來:“這有什麼難解、想不透的?曆來豪門大家的公子,從小長輩溺愛,家裡家外受慣了吹捧趨奉,倒總願意尋一兩個有清流氣節、俠客筋骨,能夠不論他身份門第的人來作朋友知交,彼此脫去了高低貴賤,持平相待。若有機會於宦途上提攜一二,日後各人成就顯達,回頭憶起這段時節來,也算得上一場佳話。隻不過大凡世道,傲骨者少而鑽營者多,有心投奔這條終南捷徑的人既非少數,被權勢富貴漸漸除了棱角、移了本性的更不知道有多少。故而越是高門大戶子弟,要從人群當中尋一個真益友就越難;千方百計撇開家世身份,為的不過是彆人眼中真正見著一個自己。而倘若真遇著了這麼一個兩個,必然是歡欣鼓舞,珍之重之,然後越發地不以家世身份為意——不過是少年人心態,鄙視功利,輕薄門閥士庶之彆罷了;另外也是不想與人結交往來,總受到這些個的局限。外甥在書院,幾乎絕口不提‘謝’、‘顧’兩個字,又格外肯與那些寒門出身的學生往來,就是因著這個緣故。而他這廂是這樣,那邊章回章懷英也是如此——想章文昭、章榮,江南士人學子無人不知無人不敬,又是在蘄州黃氏學問一脈為主的書院,他怎麼肯輕易就亮出自己的名號來?也是絕口不提。旁人知他心意,再者既少了這一層顧慮,言語行動也能稍得自在,不至過分拘謹:於是各順其利罷了。然而各人內心又豈是當真不知他身份,當真把他當那等寒門士子、庶人學生相待了不成?偏生遇著外甥,在這上頭最是不經心,竟真正一事不知一事不曉,也是絕無獨有的了。”說到後頭,自己忍不住笑起來。
範氏細想了一想,果然就是如此,也笑道:“可不是,那章家門風最嚴,教出的也最規矩守禮,斷沒有刻意遮瞞相欺的道理。倒是我想的岔了。果然還是老爺見得清楚,說得在理。”
顧衝點頭,道:“外甥不知章回,隻當他普通人家孩子相待,多半還覺得是寒門貧苦,格外地照應些。而這章回雖知道外甥,卻也怕那些拘束顧忌,樂得不提自家家世。兩人讀書同學,如此的要好,偏偏一齊回避了這個;一個真不知、一個假不曉,平日言語相處,竟也絲絲入扣,避不起疑,生生地磨蹭過這幾年去。仔細想想,難道不是再有趣不過的事?”說著又哈哈大笑起來。
範氏也笑道:“怎麼不有趣?隻不過須得知道當間兒這些個內情。否則,就不說小孩子天真爛漫,又是骨子裡傲性兒、鄙薄權貴,也要問一句無禮淘氣了。”
顧衝向她搖搖手,笑道:“說到淘氣,隻怕也是有的。不但是有,或許初時還是大半的因由——你想那章回才多大,今年也不過十八歲,三、四年前就更小;外頭再沉穩老練,內裡終究還是個孩子。又是詩禮世家、書香門第的公子,早早便入泮、中舉,少年得意,就在書院中老師也個個看重,同學裡無人不奉承。偏生遇到外甥,他怎知道這是哪裡跑來的實心孩子,居然說什麼應什麼,一點子眼力勁兒也無;新鮮有趣得緊,這才故意順了他不提身份家世,就這麼稀裡糊塗地混處下來,指不定就專心想要看他的笑話兒呢。隻是後來處得久了,知道性情如此,這才認真結交,平日裡反而用起心來維護。外甥這頭呢,他雖年輕,性子又實在,但絕非糊塗蠢笨之人,旁人相待的真情假意如何能看不出?故而兩人如今好也是真好,先前淘也是真淘。隻不過究竟都是讀書識禮的人,規矩教養都在,外麵禮數上頭並沒什麼可說的。此番章回更是同了外甥一齊到常州來,給他父親章仰之拜壽、行禮,就更少了零言碎語。我們這廂裡自家猜也罷說也罷,當真要問他先前是不是有意淘氣,存心瞞了外甥,怕他反要說我們心懷戚戚、不夠忠厚呢。”
聽他最後一句,範氏當時橫他一眼,啐道:“老爺這是說我?究竟是誰口口聲聲章回原本小孩子家,因而存心愛淘氣的?果然常人都說聖人的道理,隻有小人之心揣測君子,再沒有君子之腹度小人的。”直說的顧衝語塞。見他沒的回應,範氏不禁又笑起來:“然而老爺到底把事情拆解得明白,既說他是淘氣,那他便是了。左不過隻我們自家心裡知道就罷,又不要同他回小公子對質去。”
顧衝聞言,歎氣搖頭,一邊說道:“我不過為解你心裡麵的疑惑,隻最後一句輕狂不妥些,便即落得個小人心胸的罪名兒,還不令與事主對質,可見這天底下竟有多少冤枉受屈的了。”一語未儘,夫婦兩個相對大笑。顧衝這才起身,轉到外麵廂房裡書案前坐定,取筆墨撰書信,好與金陵城報平安不提。。.。貓撲中文 新電腦版大家收藏後就在新打開,老最近已經老打不開,以後老會打不開的,請牢記:網,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