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時,車便到花園。旁邊早有人上前服侍範氏、洪氏並林黛玉下車,隨即引上花蔭小徑,且行且玩。黛玉放眼看去,就見那園中山壑儼然,石筍成峰,疊石若嶂,其間一帶清流曲折回環,漱滌澗石,挽約花樹。又有一座小巧石橋,導向山子洞天。入口狹仄,曲行十數步,豁然開朗。水光瀲灩,瓊島浮煙,一亭翼然於島上,亭畔一株紫藤蟠旋而上,濃翠若蓋。
範氏因向黛玉笑道:“往那島上的曲橋就在後頭,此處正看不到。”又說:“林姑娘小心腳下。這一節卵石粒子大,縫隙也大,走時不留意就硌得腳疼。我早說該尋人修整,彆誰跌了崴了才著忙。”
洪氏笑道:“而今你哥哥嫂子回來,有什麼,隻管說。”
範氏道:“我就怕說是古跡舊居,不好輕易改動。否則,怎麼拉上你?”
洪氏道:“你是姑奶奶,你怕啥。隻是這卵石小道,彆的也無礙,就是落雨天穿木屐子,萬一把個齒子陷到縫隙裡,就不摔了人,難免撅壞東西。再有,家裡有上年紀的,到底還是平整的磚石立瓦,左右一個安心。且跟這園子又相配。”
範氏拍手道:“果然這樣說好。他們一幫子文人墨客,都愛弄什麼魏晉衣冠,要不防備一跤栽進池子裡,那模樣還怎麼看?隻好叫小子們來現摩一摩曹家樣了。”
她說得有趣,身後黛玉聽了,忍不住就笑起來。一時沿湖而行,隻見前麵三座連爿的開闊軒榭,裡麵許多婦人閨秀或立或坐,或倚欄看景,或圍桌吃茶,望見她們三個來,紛紛起身,一齊迎將上來。黛玉看當先一個端莊婦人,穿一件丁香色暗花褙子,雪青的馬麵裙門上五彩花卉纏枝連綿,身形微豐,步態雍容,笑容甚是親和——正是賞花會主家、範大太太強氏。這邊範氏忙與她見禮,然後推著洪氏道:“就是我那妹子,章家的大奶奶。雖比我小兩歲,在常州,竟是照顧我的多。我臉皮厚,索性認了親,也混自己一個心安理得。”
範氏話一出口,洪氏就直笑說姐姐又說反了,並與強氏廝認相見。強氏笑道:“可見是真投緣。早就聽滿口說好,今日請來,可算見著了。我家這小姑奶奶是個瘋的,章太太可忍耐,也幫忙約束著,安我們的心。”說得幾人一齊大笑。
強氏又看林黛玉,訝道:“好精致女孩!可是章太太家千金?”
範氏笑起來,道:“昨兒才說過,嫂子怎就給忘了?”便告訴身份。洪氏也笑說:“是我家大爺表侄女兒。”這廂一邊說,一邊林黛玉早上前行禮。強氏笑道:“哎呀呀,可是我記性不如前了。果然是林鹽政的千金。我以前就聽說林大人豐神俊逸,文采英華。如今見了她,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女。”又向黛玉說:“先前我們閒話,聽說林大人前陣子病著,虧得是女兒還家侍奉,孝心虔誠,方有人到病愈。林姑娘也總算可以舒散些。這邊還商議幾時往你家去,或邀著一道兒玩耍。我就仗著今日主家的便宜,先請一請林姑娘可好?”
強氏一言未竟,身後幾位婦人俱已上前。就有一位年紀最長的笑道:“範太太打的好算盤,幸而我們幾個跟得緊。今日你雖是主家,揚州地麵上,難道不要讓我為先?”這邊範氏就告訴林黛玉,說話的人正是廣陵書院山長任白石之妻惠夫人,身旁跟的是其幼子新婦唐氏;又有東海郡伯張昶之妻祝夫人及媳韋氏,揚州知府丁濤之妻周氏。眾人見黛玉行禮言對,趨折有度,風儀從容,不禁都交口讚歎,稱“不愧是探花之女、勳侯之後”,一麵就叫自家的女孩兒速上前相見。
於是丫鬟們簇擁著幾個女孩兒過來。黛玉一一看去:打頭一個粉色衣裙,年紀在十六、七歲,身材長挑,眉目清秀,纖纖文質,菊韻蘭馨,乃是任白石長孫女任琴;一個穿煙綠色褙子、月白撒花褶裙,也在十六、七歲,身材玲瓏,杏眼櫻唇,落落風姿,桃笑李妍,乃是丁濤幼女丁荔蓉;再兩個穿著一樣服飾,都是金色撒花緞麵對襟褙子並米黃繡折枝花卉馬麵裙,身量仿佛、形容肖似,年紀也一般的十四、五歲,卻是東海郡伯的兩個女兒張娟、張婧。最末一個年紀最長,穿一領杏色底子撒花交領長襖與白色紗裙,顏色素淡,態溫敦,則是範小姐舒雯。幾人都來與黛玉廝認說話。
旁邊範氏看幾眼,就問範舒雯:“怎不見穎兒?”
範舒雯道:“穎妹妹嫌悶坐著熱,才剛到園子裡鬆散去了。身邊有丫鬟嬤嬤們跟著。說稍稍走一走便來。我已經叫人去尋,姑媽放心。”
範氏笑笑點頭,說:“我自然放心。”範舒雯這才重新走到林黛玉身側。一會兒各各見禮畢,就一道擁著往水榭裡去了。
這廂強氏也邀眾人還到簷廊遮蔽下坐。眾人回轉。洪氏落一步與範氏並行,拿眼睛示意前頭東海郡伯祝夫人。範氏會意,遂壓低了聲與她道:“才剛忘了跟你說,便是隨任家太太一道來的。我也不知我叔父並堂兄與他家怎樣,我家老爺這邊卻是沒什麼來往。倒是她方才那麼一會兒就打量你幾次,莫不是你家與東海郡伯府有些瓜葛?”
說話間兩人落座,這才見眾人皆注目她兩個。強氏就向範氏笑道:“知道你們姐兒倆投緣,可也不用這般要好。在常州時往來還嫌不夠,這會兒一樣的霸著,看得我們吃味兒你才算高興不成?”
範氏道:“嫂子還不知道我?打小便巴著做人姐姐,偏一輩兒裡年紀最小,總不能稱心。好容易現在有個合意的妹子,自然得照拂疼愛,過足了姐姐的癮頭才是。”又向上座任白石之妻惠夫人與知府丁濤之妻周太太道:“看,兩位老夫人那邊也點頭,就是讚同了我的話呢。”
這邊周太太果然含笑點頭。倒是惠夫人,原本正低了頭喝茶,聽見這話就說:“理是有理,隻是你一個四十望五十、做了外祖母的人,這話說出來就不怕肉麻噱。再一個,既然疼愛你這章家妹子,原就要帶著與彆人說話,倘都讓你一人同她講完了,彆人豈不是不得見她的好?還該你嫂子說的是。”一麵指著東海郡伯之妻祝夫人向洪氏道:“我想旁人你也都認得,隻這個該是頭回見——是我娘家外甥女兒,她的娘家、婆家兩邊早先都有女兒給到儀真洪家,說來你兩個可算不著外人,正好親相。”
範氏聽了,臉上就露出訝色來。洪氏卻是笑嘻嘻同祝夫人再問了好,又細細敘議親戚遠近,幾句話後,兩個果然便以姐妹相稱,連祝夫人之媳韋氏也重新以晚輩禮見過。〔〕祝夫人轉向強氏謝道:“虧了你的賞花會。不然,雖同在揚州也錯過了親戚,豈不是可惜了的!”
強氏笑道:“這麼說,果然是額外之喜。不如這就讓把席麵酒肴送過來,一則賞花助興,二則也為你兩個賀喜,三則吃喝畢了,姑娘們也不必再拘在這裡,要逛園子看景的隨心意去,就當消食了。如此可使得?”
眾人聽說,都稱“妙極”。強氏就吩咐下去,一邊又讓把那兩品異種蓮花挪到水榭前視野最佳處。原來那兩品異種蓮花分彆養在四五隻口徑三尺來寬的大缸中,大缸又全身浸在水裡,外頭紮了一圈浮膘氣囊,使沿口恰與水麵齊平,漂漂浮浮,不與地底相接。大缸口上又有一周銅鐵絲絞的絆索,強氏一句吩咐,這邊就有仆婦拿頭上帶鉤子的竹竿往那索扣眼兒裡一勾,輕輕巧巧地將大缸挪到水榭跟前一字兒排開。眾人不少看得稀奇。丁知府夫人周氏問:“這是有意緩緩地置換缸水?”
強氏道:“正是。這花隨我家幾年,就用這個法子,省了水土不服,又給水麵添了景致。”
惠夫人道:“不錯。你這園子水麵大,雖有那邊一片的荷花紅菱,同這裡多少有些距離,就缺了近景,觀魚也少了那‘魚戲蓮葉間’的趣味。現在這麼一弄,可算一點都無瑕了!”
強氏笑著謝了誇獎,招呼眾人起身到近前細觀,又叫丫鬟們:“請那邊姑娘們也都來看。”
於是這邊範舒雯、任琴、丁荔蓉、張娟、張婧、林黛玉一齊起身,移步近水,賞看蓮花。那蓮花果然不愧異種之名:葉片渾圓,濃翠潤澤,上麵一根根葉脈或淡紫、或淺金,分毫畢清,就像是用筆細細描畫上去似的;花朵紅、粉、黃、白都有,但最奇的莫過花花並蒂,且並蒂的兩朵花色既不相同,大小也略有差彆,相依相靠,隨波浮搖,彆樣生姿。
眾閨秀看過,都讚了一回。丁荔蓉就說:“旁的花並蒂的也不罕有,這並蒂睡蓮卻是頭一回見,更是這麼許多同時在眼前,真叫人大開眼界。”
任琴笑道:“正是呢。我看到書上說,睡蓮並蒂,豈止萬裡挑一,就十萬朵裡也未必能得上一二。可見我們的眼福。也真虧範姐姐家裡既得此異種,又養得經心。眼前有這許多,怕是要花費好些年工夫吧?”
範舒雯聞言含笑,正要說話,旁邊早有人脆生生接口——卻是張婧,隻聽她道:“要論並蒂異種,其實也不難。就如那牡丹、菊花,凡要淡綠、墨紫之類少見花色,最初就往當年盛開花朵裡專挑顏色相近的,彆辟出地方分株牽枝地培育,等來年開花,再挑那顏色更近更合意的——如此五六、七八年下來,漸漸地趨近,花色總能遂心。到這旁的花木上頭,凡異種,譬如什麼重瓣、並蒂、多子,也都隻要得了這母樹的植株或種籽,便是一樣的培育。我們在家無事就愛侍弄花草,一時倒不覺得格外稀奇。姐姐說可是?”末一句卻是對她自家姐妹說的。
張娟笑罵:“你瞎說什麼?咱們自家胡亂玩的花草,哪裡好與範姐姐家這些比?且沒聽任家姐姐說,並蒂睡蓮十萬裡挑一,可不是尋常荷花之類,能叫你時常得見。”說著轉向範舒雯,道:“我妹子年紀小,見識不到,偏偏心思直白,嘴上更沒個把門。還請姐姐千萬包涵。”說著就行下禮去。
範舒雯忙道:“值什麼,快彆這樣說。”拉了張娟,一麵又笑著說:“其實張二妹妹說的,正是一般道理。人家裡的這些花花草草,原是人按著各自的心意培養生長,不過種類不同,所用的時日有異,追根究底都是一樣的。說來這蓮花也就是讓我家趕巧得了,後頭的工夫,但凡愛它的人家誰又用心不到呢?倒是兩位妹妹愛養花弄草,又通曉草植習性、培育法門,才是真正難得。若不嫌棄,我家有這睡蓮的種子,送與妹妹一些,如何?”
張娟忙道謝,就要推辭。張婧卻道:“這敢好。多謝。若果真養出來,一定告訴範姐姐。正好徐州與揚州也不遠——”
一語未了,這邊林黛玉突然出聲,問:“咦,那蘆葦叢後麵是什麼?”一邊就用手去指。眾人忙都看去,果然靠湖邊疊石的一帶蘆葦叢正搖晃不定,上頭群鳥亂飛。下一刻,蘆葦朝兩邊一分,溜出一隻無蓬的小船來。船頭一個女人拿了長長的青竹竿子撐開水路,後麵坐一個淡紫色衣衫的少女,拿絹扇擋住太陽,手腕上鐲子明晃晃耀著光。黛玉心裡正好奇是誰,就聽範舒雯低聲罵一句:“好丫頭,真個會玩兒的。”然後抬頭向自己笑道:“是顧姑媽家表妹——方才正巧走開了,你沒見著。”林黛玉便知這少女就是顧穎,一邊跟範舒雯點頭答說知道,一邊與她移步到水榭邊。
這廂範氏、強氏、洪氏等也都驚動了,紛紛近前,看顧穎小船到岸,一齊催著丫鬟仆婦小心接上來。範氏劈頭就問:“怎麼弄了這個出來?這兒池水又不淺,萬一有什麼,豈是玩兒的!多大的人了,還這樣沒個輕重。”
強氏也說:“正是呢,池子儘有幾處深的地方。雖今日沒風,小船到底不大穩,搖搖晃晃多叫人懸心?真要玩,隻叫她們劃一條大船去,上頭有艙有蓋有遮擋,也不必你舉著胳膊手疼。快叫我看看,臉上手上可曬壞不曾?”口中說著,隻管拉過顧穎來仔細瞧。
顧穎道:“並不是貪玩,是我走著腳軟,正懶得再繞一圈回來,就看到那邊岸邊係了這船,便坐了從湖中間過來。幾步路的光景,並不曾曬著,舅媽放心。”
強氏這才鬆手,道:“幸而時辰頭兒短,不然,立時押回房裡找清熱祛暑的膏藥來搽。”
這邊洪氏向顧穎招招手:“穎兒過來。問你,坐船在湖上,可愜意麼?我正想著這幾天要遊湖,先問一句。”
顧穎忙依過去,先喜笑著叫一聲“姨媽”,方說:“正是愜意呢。風吹著又舒服。姨媽也要去遊湖?要去哪裡?也帶上我去,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