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氏罵道:“哪有這樣連串兒話問長輩的?見了麵也不行禮,就猴上身了——真是越大越沒規矩!”
顧穎被說得紅了臉,低下頭不說話。洪氏向範氏笑道:“她還小呢,罵什麼?”摟著顧穎道:“彆怕,你娘也就隻這兩句話。方才你溜哪裡玩兒去了?我沒見著你,還擔心又病著,在屋裡不得出來。”
顧穎忙道:“是我自己悶了就各處走走。沒想到錯過了迎接姨媽,還叫姨媽擔心,真是該死。”說著認認真真向洪氏行禮,然後看林黛玉,嘴裡問:“這位姐姐是?”
話音未落,這邊範氏就笑道:“果然越大越呆,這幾天多少遍念在口裡的,見了麵反倒不認識了?——自然是你姨媽的表侄女兒,你該喊‘林姐姐’的。”
顧穎聽了,忙跟林黛玉相互拜見,又再到眾夫人、太太跟前行禮。範氏也隨後告罪。惠夫人笑道:“你還說她呆,我看明明是最聰明的一個人兒——先前人多,又要一撥撥地行禮、又要說話湊趣地勞累,她正好躲開了去;如今這邊擺飯了,她就回來。可不是時辰點兒掐得剛剛好?”眾人聽了,都是一陣大笑。
強氏看著人都齊整,於是吩咐水榭外頭等的丫鬟仆婦們進來擺飯。其他席次也平常,隻讓東海郡伯祝夫人挨著洪氏坐了,再旁是知府夫人周氏。這邊姑娘們的一桌,則是範舒雯主位,顧穎陪席,主賓位原都請黛玉坐,黛玉不肯,執意按長幼序次坐了,恰與顧穎挨著。顧穎便湊向黛玉,說:“聽說林姐姐的父親近日身子終於大安,這裡就跟姐姐道個喜。”林黛玉忙笑著謝過。兩人又稍說幾句,這才一齊動箸。
一時用飯畢,強氏等引著眾人往園中疊翠山房去吃茶。這邊姑娘們也紛紛跟去。獨顧穎拉住黛玉,道:“那邊為的有一帶清溪,背後成片的竹子,左右又有許多芭蕉,所以叫疊翠。論景致,雖不壞,卻也非格外彆致。且此時人都擠去,呼啦啦的一大群,站腳地方也沒個。不如我們去湖對過假山下麵紫藤蔭裡,旁邊有瀑布,還有五彩石的池子,又清靜又好看,坐著才叫愜意呢。”
黛玉聽了猶豫,就看洪氏。這邊眾人都已走出了十數步,洪氏與範氏、祝夫人幾個因說話綴後,此時也恰正回頭看她兩個。範氏一眼見她兩個似不想動,就笑道:“我曉得了,定是我家那個又作怪。偏偏還拉上林姑娘。”
洪氏道:“她兩個年紀最小,一樣的天真爛漫,也無怪這樣投緣。倒是祝姐姐家的一雙千金,大姑娘才不過是將笄之年,卻顯著十分沉穩,能夠與幾位稍大些的姑娘說話融洽——可見祝姐姐的家教。”
祝夫人笑道:“妹妹誇得過了。她外頭看著不壞,實地裡還是小孩子家。”
三個說著就招顧穎、黛玉兩人過來。聽顧穎說了主意,祝夫人笑道:“本來飯後走動,也就是為的消食,兩個丫頭有彆的去處,不跟我們一道兒,其實無妨。我看顧太太就應了她們,隻叫人跟住了就是。”
洪氏也道:“難得頭回見就這樣投緣,正不必拘得緊了。左右不出這園子,再不怕的。”
範氏聞言,就向顧穎笑道:“罷了,且遂了你的意。隻是當心水邊,更不許再弄什麼船!”繼而向黛玉說:“還要煩勞林姑娘,千萬彆縱了她。”又吩咐丫鬟嬤嬤們一定跟緊看牢,有什麼事立刻到翠峰山房來報。
這顧穎既得著準許,立即拉著黛玉,興衝衝就往湖那邊去了。恰林黛玉跟洪氏來得也遲,並未覽看過這半邊園子,一路遭逢景致,顧穎便與她逐次細細講來。不一時,到那高峽疊落、曲江回環之處,就聽顧穎歎氣道:“我明明是在蜀中大的,偏多病,從未見巫山行雲、玉壘伏龍。竟是到這裡,才借著眼前去猜想那般江山奇景。想起來真是十分玩笑。”
黛玉不禁問:“妹妹小時身子不好?”
顧穎道:“家裡都說是藥培著長大的。所以雖跟著父母經過許多地方,其實多半不知不識。方才說的那些,也是比照著書上假充的見識。林姐姐還請勿見怪。”
黛玉道:“書上的文字,還不是彆人見識了記下來,如何就要見怪?而且我們是一樣的,一生並未出得幾次門。所以在京時彆人問江南景致,能說的,不過是‘雜花生樹,群鶯亂飛’。至於煙柳畫橋之類,也是隨身的一些畫兒上看得最真切,每次拿它胡亂應對,心裡實在虛得緊。”
顧穎聽了,忍不住笑起來,說:“我看姐姐臉上並無一點心虛。”一麵說,一麵拉著黛玉,踏那水麵上一串兒凸出的疊石,抄近路到假山底下。從山子洞裡一彎一轉,果然就是一架紫藤濃蔭茂密,架下一張小小石桌,旁邊卻是藤蔓彎曲盤結成兩張座椅的模樣,表皮處油亮平滑,顯是常有人坐的。黛玉又驚又喜,道:“果然有趣。”又說:“這一處設計,可見用心。”
顧穎已經往其中一張藤椅中坐下,見她喜歡,笑道:“怎樣?我那日見了,立時就愛上了。往這裡一坐,又乘風涼,又聽水的清響聲,跟神仙也沒個兩樣!”說到此處,突然想到什麼,當時跳起來,拉了黛玉就往旁邊的瀑布近去,指著那水流下的石潭子道:“哎呀,說到好,還必得有這裡。雖沒有魚,但你看那水裡樹葉枝子的投影,可不正是許多魚在遊麼?襯著這一潭五彩石子再活絡好看也沒有!我就看一整日也再不會膩的。我已經想定了,以後每回來,都要在這裡坐上半日;不然,就實在辜負這等好景致了。”
黛玉正縱目極覽,聞聽這話連連點頭。兩個也不再多說,各自賞玩景致,隨即就往那兩張藤椅中安坐——這黛玉原本是個閨閣閒雅的,隻是心細如,又常日多思;此番為探父病自京城還家,湯藥奉承,一番勞損亦未儘複;且今日又是頭回出門作客,秉著母親生前教導,不肯多行一步、多說一句,然而既留意周遭人應對,便是一樣費心耗神。不意顧穎將她一路拉到這裡來,靜坐著看那濃蔭淡翠,聽那風激水響,不上一會兒工夫,就覺身心都清透乾淨了。想到此處,陡然倒又是一驚,隻是轉頭向顧穎看去,卻見她索性閉了眼睛,將整個身子都軟倒在藤蔓上,這等的恣意態,教黛玉不禁又是稀奇又是好笑,也知自己多心,不免就有幾分歉意。待開口說話,又怕驚了顧穎,不想突然就聽身後有人拍手道:“好哇!原來你們倒在這裡偷閒!可算教我逮著啦!”
黛玉猛聽到人聲,唬了一大跳,急轉過頭,隻見範舒雯、丁荔蓉並張氏姐妹兩個一齊從山子洞裡轉出來;又聽這邊嘩啦一聲,卻是顧穎也受了驚,偏前頭坐得不像樣,才一動,竟整個身子從藤椅上滑下來。黛玉慌得去拉,一時隻鬨了個手忙腳亂,教這來的一眾都忍不住笑起來。末了還是範舒雯趕上前,將兩個一並扶直站穩,方笑道:“你們兩個倒會找地方。隻是撇了我們,著實不該。如今這番狼狽,也算是一報還一報。我們笑過,你們也免了罪。”帶著眾人又是一陣說笑。
顧穎方才問:“你們怎麼過來了?也不先出個聲,成心嚇人。害我頭都跌亂了。”一麵就隨手抿一抿自己的鬢角。林黛玉見她獨自不能理順,走過去伸手替她籠了。顧穎任她弄好,笑著謝了,又轉向自家表姐,道:“你們嚇我就罷了。要是驚壞了林姐姐,該怎麼樣?”
範舒雯聽了,忙問黛玉。黛玉隻說無礙。顧穎急得飛眼色與她,不想旁邊張婧笑道:“哪裡就能嚇到了呢?林姑娘又不是紙糊的人。”說著就在四下亂轉,隨意觀看,又拉著任、丁兩人看那飛瀑石潭,問範舒雯:“這潭子裡頭的五彩石子兒,難道是專門挑的南京的雨花石?”範舒雯見詢,隻得向黛玉笑一笑,就到她幾個跟前去了。
眾人賞看了一會子,便有丫鬟嬤嬤們前來相請。原來是翠峰山房那邊眾人吃茶畢,又閒話幾句,就有人提議抹骨牌。範大太太強氏順勢邀還回正屋花廳去,於是派人來請姑娘們同回。眾人不敢耽擱,一齊還到水榭處,又與強氏等在園門口會齊,各乘軟轎小車往上房去。
待到上房,強氏、惠夫人、祝夫人、洪氏開一局,範氏、周太太、唐氏、韋氏也開一局。姑娘們這邊,則是範舒雯、任琴趕圍棋作耍,旁人觀棋。因範舒雯手談慣例都要錄譜,顧穎就讓另取一張棋枰並棋子,照樣兒擺出,又看著小丫鬟在她釘的專門的冊子上一步步都記好。那知府小姐丁荔蓉見黛玉看得頗為出神,便問:“林姑娘善棋?”
黛玉道:“就知道些皮毛。因我外祖母家二表姐喜歡,閒來無事便照著棋譜打上幾局,我在旁看過。隻是眼前這局,就不是我能懂的了。”
丁荔蓉笑道:“我才學了半年,也不大懂,想是棋力差得太遠的緣故。隻是偏有個愛下棋的癮頭。不知林姑娘可肯賜教一局?”
黛玉忙謙說不敢當賜教語,一邊就請顧穎命再取棋盤來。這黛玉天生聰慧,雖在黑白之道上不甚用心,但賈府中與三春、寶玉、寶釵、湘雲等對弈,每每便有妙手,盤中計算起來也細心敏捷。而丁荔蓉形容明媚,言談爽朗,棋盤上也大開大闔,竟是一派驍勇善鬥的氣勢。兩人棋力或不如範、任,盤麵上你來我往,卻也十分精彩好看。不多一會兒,那邊顧穎就撇了自家表姐的棋局來看。張娟、張婧也在兩局之間來來回回。到她兩個盤終,那邊範舒雯、任琴都已湊過來看:卻是她兩個勝負已分,任琴小勝一子。數這邊一局,則是丁荔蓉贏了兩子。丁荔蓉直笑說痛快,又約黛玉下回再戰。
她這邊說笑愉快,那邊強氏等牌局也畢,紛紛過來問玩得可好。也有如惠夫人、周太太、範氏等懂圍棋的,趁便就點評一回棋譜。洪氏卻是不會下棋,隻看著黛玉笑,嘴裡說:“難得玩得這樣高興。林丫頭就該常笑,笑起來模樣才最好。”說得眾人都看黛玉。黛玉當時紅了臉,藏在她身後不肯出來。
又吃過一回茶、用幾樣點心,眾人就向強氏告辭,彼此約定再作聚會,方才道了擾各自登車轎回府。這邊章回也早接到傳報,已到範府相候,卻是範承佺親自帶了兩個子侄在外頭正廳上說話用茶,此刻聽說內院已經起身,急忙趕往轎廳外相候。強氏、範氏親送洪氏及林黛玉到轎廳上,娘兒們幾個站著說了一回話,才看著她兩個登車,又再三吩咐仆婦及管事跟車送到林府方罷。
洪氏此時才細問黛玉這一日經曆,女孩子們間各種言語對答。黛玉便將賞蓮、聽瀑、對弈幾樁一樣一樣講給洪氏聽,評說道:“範家姐姐溫敦大度,任姐姐敏捷淵博,丁姐姐豪爽,顧妹妹靈透——與她們一比,就不禁自慚形穢了呢。”
洪氏笑道:“你自慚什麼?隻怕她們那邊才正這樣想你呢。”又問:“我看任家和張家幾位姑娘說話也多。她幾個怎樣?”
黛玉道:“任家姐姐談吐,是極淵博敏捷的。張家大姑娘斯文守禮,二姑娘則是個率直性子。看她姐妹相處,彼此回護,卻是教人直生羨慕。”
洪氏點頭,摟了她在懷,說:“可憐的,又觸起你沒個親生姊妹兄弟的心事了?偏生老天爺這樣安排。隻是你羨慕彆人,彆人或還要反過來羨慕眼饞你,玉兒可還知道?”見林黛玉搖頭,洪氏笑道:“你爹爹如珠似寶地疼你,這一樁,難道不值得人羨慕?可見老天爺到底公平,這塊兒缺了,那邊必定給補上。何況玉兒你父母兩邊都有表兄弟姊妹,說起來就更不至於孤單了。”
黛玉聽著,怔怔點頭,人就倚在洪氏身上,並不著急起來。洪氏也不多說,隻照樣摟著她,更用手一下一下撫她鬢。兩人就坐聽這車聲粼粼,各自恍惚,一時不知行到何處。忽而章回在車外聲,說:“我叫稍繞了一點路程,外頭就是翠萍居。我去買兩籠點心給母親和表妹,盞茶工夫便回。”
洪氏答應一聲,聽他下馬跑去了,就向黛玉笑道:“虧得他還記著這一茬。我都忘得精光。”又叫過跟的管事媽媽來,吩咐拿二、三十錢去湖邊,隨意買些新鮮的蓮蓬、菱角、荷葉來,家去有用。黛玉不免好奇,問:“嬸娘要供甁取香麼?家裡也有這些。若買來做零嘴吃,似乎又不夠?”
洪氏笑道:“吃倒是買來吃的,隻不給人用,給你叔叔隨身的那兩隻蟈蟈和蛐蛐兒吃。你不知道那囉嗦東西,偏要活水裡生長的菱角、蓮蓬,還有荷葉熬的水吃著,那叫聲才好聽。家裡那些荷花固然多也好,隻是都養在缸裡,才吃了兩天,你叔叔就說聲音大不對。但若問我,卻是半點兒差彆都聽不出來的。”
少時,章回等買了東西返回。車馬重新啟程,不多會兒就到鹽政府。這邊林如海、章望表兄弟早在正廳上相候。林如海見黛玉微顯倦容,卻是眉舒目展,一雙眼睛光彩明亮,頓時放心。直叫兩人快彆多禮,一麵笑道:“可算家來了。且去換衣服,回頭一起吃晚飯。等晚飯後,再慢慢說今日形。”洪氏、黛玉都笑應著去了。其後晚飯、閒話諸事,一如林海所言,暫且不提。
卻說這邊範府。送彆了眾賓客,強氏自命人收拾屋子、整理東西。範氏則打了顧穎,一路跟範丞佺到屋中。範丞佺就知堂妹必定有話要說,讓丫鬟奉了茶,就叫眾人暫都退下,非要事不得打擾,這才開口相問。欲知範氏兄妹說了些什麼,且看下回分解。。.。 新電腦版大家收藏後就在新打開,老最近已經老打不開,以後老會打不開的,請牢記:網,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