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卻說那黃象和章回被章太夫人著人押回房中歇息。到底他兩人年輕,雖一夜忙碌,安睡了兩個時辰也就都緩過來。章回先起,換了一身夏衫,在外屋坐定喝茶。這邊黃象聽見動靜,也醒了,隨手拉一件衣服披在身上出來,一麵嘴裡就一迭聲喊餓。繁露忙叫人趕緊拿備下的粥來,自己上前伺候漱口淨麵。洗漱畢,一應粥點也都送到,黃象拿眼睛隨意一掃,就叫先把甜的都撤了,又指著配的菜說:“這個葷素兩樣的涼拌三絲留下,其餘都拿走。”又問章回:“表哥吃過不曾?再陪我吃些——夜飯還有不少辰光,你隻喝茶,當心滌空了腸胃,待一會兒咕嚕嚕叫起來就好玩了。”
章回聽了,忍不住大笑,說:“你當我跟你一樣,肚裡有磨子在磨不停麼?”就叫繁露來,問:“姑祖母那邊點心傳過了?”
繁露笑道:“早兩刻工夫前就傳過了。姑娘們都說,今天的那一道蓮子百合赤豆羹做得格外好,比平時的滋味不同。老太太見了,十分歡喜,立即就叫賞了廚上的人呢。”
他這邊說話,黃象早聽得清楚,忙叫小丫鬟還把赤豆羹拿回來,當即舀一大匙就填到嘴裡吃了。隻是咂了兩咂,臉色就古怪起來,瞪著繁露,叫道:“怎麼才這一點兒甜味?淡得都嘗不出來!老太太那邊就吃的這個?還說好?都哄誰呢!——就彆的人不說,二姐姐和四妹妹都最愛吃甜,她們也能讚好,我才不信的。”一麵說,一麵就轉向章回,原想要些言語支援,不料這一回頭,恰見著章回正點著頭微微笑,黃象先一怔,隨即就猛地恍然,拍一下自己的頭,道:“哎呦,是我笨了!——有叔太太、林妹妹在,廚房自然要照著曾外祖母家的口味來弄。當初表哥來也是吃不慣家裡的茶飲飯食,這兩三年下來才慢慢算好了,倒叫我忘了這一茬。”便埋怨章回:“你就愛看我呆,也不提醒。”
章回笑道:“你自己省得過來,我何必費這工夫。”就讓繁露把那盞赤豆羹挪過來自己吃了。這邊黃象另盛了荷葉粥,配著那兩樣拌菜,唏哩呼嚕地一會子工夫就扒下去兩碗,還叫繁露再盛來。章回忙勸道:“那碗雖小,到底墊饑的東西,再吃,撐著了反而又要嚷難受。”黃象這才止住。章回便讓繁露與他拿消食飲、烏梅湯來,自己則要一盞綠豆湯在旁相陪。
正吃間,外頭一迭聲報說黃幸下衙回府,才進家門,就先邀了章望往東院書齋外花廳坐,待他跟老太太見了禮,就過去說話。黃象和章回得報,兩個對望一眼,一起擱了杯盞,抬步往那院裡趕去——不為旁的,隻想黃幸到了章太夫人跟前,定然就一通狀告下來;倘這邊腳步兒再略遲上一遲,單隻拿著這個由頭隨口教訓一頓,就彆的不罰不打,也能把幾層麵皮都剝了乾淨去。〔〕於是表兄弟兩個一路上免不得嘀嘀咕咕,說些相互遮掩照應的話。隻是這邊才一進門,抬眼見著黃幸和章望在上頭板著臉端端正正危坐,心頭突地一跳,腳下一齊就軟了;一步一步蹭到各自父親跟前,垂了腦袋,老老實實跪下認錯。
這邊黃幸和章望早知道眼前這兩個做的事體,為人父的心思都是一般:先為他兩個這般胡鬨恨,但當真拿到他連夜造出的圖稿紙樣,看到其設計精巧、嚴密及其後可推廣大用之處,又把那些惱火一星一星地都澆沒了。黃幸尤其想到自己當初年少時也不大愛詩詞歌賦,最喜歡弄的一樣就是這些模範器械、機關百工;又跟章望兩個一道兒,仗著外祖父素來不以鑽研奇技淫巧為忤,外祖母又一片慈愛縱容,不用說什麼翻車、輪扇之類了,就連火箭連弩、水關磁窯,但凡書上看過隻言、旁人口中傳過片語、自家心喜覺著有趣的,有一出是一出,都儘數弄出來玩。更有一遭,隻為測試那不同的木料屬性材質,就在自己院子並花園裡圈畫了七八處的折騰,曝曬、衝淋、浸沁、熏烤,成天弄得灰頭土臉不說,還險些把個花園子都整座兒燒作淨光的:真個踢天弄井,無所不為。兩下一比,倒還真是小一輩的更穩妥斯文,比當年進益許多來。再見他兩個此刻舉止,也跟自己和章望當初一樣,都是將事統攬到自家身上,拚命替兄弟說話開脫——於是黃幸一邊好笑,一邊也更生出一片寬容無奈之心,想到章太夫人那邊已經落了一通,倒是拉不下臉狠責了。於是隻繃緊了麵皮,教訓他兩個道:“君子之行,規矩有度。稍有歡喜,就隨心放縱,得意忘形,書都是白念了的!且今年是什麼年份?八月秋闈,轉年就是會試,偏生一個兩個的都不在正經功課上頭用心,沒日沒夜隻管折騰這些,肚皮裡還有些輕重緩急、先後次序沒有?把打頭一樁的要緊大事丟下,也不想個實打實的身份職司依仗,就算把那什麼輪扇葉子從七片算到八片、九片、十片,哪怕弄出二十片呢,你又讓哪個去用它?誰又來聽你的話用它?都是白長了聰明麵孔的糊塗東西!今後再不可如此!都給我老實讀書寫字,用心學問,守分安常,才是道理!”
兩人聽了,連連地答應了幾個“是”。章望就笑著叫大阿哥且消一消氣,又命他兩個立即伺候茶水。章回便知道父親這關已是過了,連忙起身,向旁邊尋了熱水茶器,認認真真倒了茶來,再與一杯給黃象,兩人一齊小心奉上。黃幸接茶吃了,然後就細問他兩個一夜成果,機械運轉原理,要緊構件的改動設計;又有章望隨時插嘴,描摹造型、問詢細處,不放過哪怕一絲缺漏,直問得黃象和章回心驚肉跳,不過片刻已是口乾舌燥,咽喉裡也*辣、癢颯颯地不住冒煙。眼看就要支撐不住,忽聽得外麵有人報說:“太太引林姑娘來拜見伯父。”黃幸、章望這才止住向他兩個的問話,請王夫人帶林黛玉進來相見。這邊黃象、章回隻覺險死還生,一齊大出一口氣,臉上卻不敢露出分毫,又見並無令退開避嫌之意,急忙到各自父親身後垂手站住了,等王夫人並黛玉入內。
於是黛玉跟隨王夫人進來,眼神一晃,就先收到兩處感激,其誠懇熾烈,直教心裡嚇了一大跳;好在形容未露,舉止依舊如儀。上頭黃幸因也是頭一次見林家這位表侄女,看她清逸不俗,果然不愧林如海的一脈骨血相承,先就替自家表弟歡喜起來。於是溫言慈語,不過敘說些親戚一家、承望關切的話,隻叫黛玉自在作客,一切萬不要拘禮;又令王夫人妥當看顧,特彆關照教同輩的兄弟姊妹們善儘主家之誼,一應起居遊,不許有輕忽隨意,也不許唐突失禮,必以親善和睦為意。王夫人笑應了。黛玉又拜謝過大伯父,這才與黃幸、章望並兩位表兄道彆,隨王夫人及外頭相候的黃平之妻崔氏往二房去了。
黃幸又斜眼去看黃象,但見他麵上放空,目光散亂,神思不知道溜到哪裡去了;立在地上的兩個腳像是下麵有蟲亂咬似的,左左右右倒來倒去有完沒了。黃幸就咳嗽一聲。黃象頓時一僵,隨即垂頭搭腦,更沒半聲言語。黃幸不禁又有氣,又好笑,喝道:“站也沒個站相!杵在這裡,是想我看了更生氣?還不給我滾出去,老老實實抄三十篇經義,再來說話!”黃象就躥出去了。這邊章望也一瞪章回,道:“你也是三十篇。”章回忙答應了,慢慢地退出門,向等在外頭的黃象攤攤手又伸伸舌頭,兄弟兩個就一溜煙又往那不工工房去了。
卻說這邊黃幸聽得外麵兄弟兩個都去遠了,就跟章望對視著一起嗬嗬笑出聲來。半晌,方止住笑聲搖頭,道:“常言說‘養兒方知父母恩’,如今我算知道當年外祖父、外祖母看我們時的光景了。”又看著章望笑道:“人都看說你家這個穩妥,再沒有逾越、不規矩處,哪裡能曉得骨子裡也是個不安穩、不入調、皮塌皮塌的?虧是平時裝的好,輕易不顯出原形。這都是父子相承,葡萄藤上結不出扁豆絲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