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蓉不禁笑起來道:“可不是?園子裡統共這麼幾條路,他兩個也不知怎麼走的,竟把尋的人都繞過了去。好在底下人都吩咐過了,說老太太在尋六妹妹。他們既進來,聽見傳話,自然就往老太太那邊去了,倒省了我們的心。這會子時辰也不早,我們且往上房去。”順勢又邀章回。
章回卻道:“大伯父要行新令,我有一套壓在箱底,正要翕湛園裡去取來。就不跟你們一道兒過去。姑祖母跟前,還要勞妹妹替我告個罪。再有一個事,恰妹妹在這裡,一並煩勞與母親遞個話——下午父親與二表叔賭賽吃酒,父親不留神就輸了兩場,此刻已約定晚上再賽,請母親尋了那對纏金絲綠玉盞出來,送到這邊,一湊個趣。”
林黛玉原知道章望酒量甚豪,聽章回言,當時有些驚疑,但隨即“湊趣”一說,又看章回一臉微微的笑,就猜到是他兄弟玩鬨,不禁也笑起來,因道:“我便去與嬸嬸說。”
章回笑道:“既這樣,我就放心了。”又與黃蓉、黃芊點一點頭,帶著小廝走了。
三人目送他去。突然黃芊眼光一溜,瞥見旁邊黃蓉的丫鬟喜杏手上抱了一個老大包裹,布料材質倒也尋常,隻包紮得方方正正、有棱有角。黃芊更不多想,一張口就問:“咦,這拿的是什麼?看著倒沉。”
喜杏道:“是表少爺給姑娘的書。”
黃芊頓時笑道:“咦,二姐姐又得表哥帶了書來?還是芥子堂新出的畫譜圖冊?究竟是什麼,快拿來我看!”說話間就要拆了來看。
黃蓉忙攔住,道:“哪有這樣的東西?——不過是我近日看《文選》,有些文詞音韻上拿不準,偏老爺們一貫不愛釋書道藏,表兄這兩年卻幫著老師整理校對佛經並自東洋複得的《一切經音義》,才特意托表兄尋了我看。這裡頭還有他手抄的,你彆亂看亂扯,打亂順序或是弄丟了一張半張,到時怎叫我怎麼交代?”
黃芊這才撇了手,道:“原來是字書,我還以為是什麼稀罕物兒,叫喜杏這麼要緊抱著。”突然又笑起來,點著頭上下打量一遍黃蓉,道:“我隨口一句,姐姐就說這麼多。幸而這裡沒外人,不然還當出了什麼事,非要辯白辯白呢。”說罷就咬著嘴唇一個勁兒笑。
黃蓉本來也還大方,叫她這麼一看一笑,臉上就抑不住一點點紅起來。又見黛玉也微歪著頭往自己臉上瞧,一羞臊,索性一伸手拉了黛玉就走,嘴裡說:“不跟這小丫頭胡扯,林妹妹,我們往老太太那裡去。”
黃芊追上去問:“二姐姐,林姐姐也隻大我一個月,怎麼我就是小的?”扭著黃蓉另一條手臂隻管猴蹭。偏他三個為的不繞遠,走的就是水麵上曲橋,此刻橋麵雖不窄,黃蓉一手拉著黛玉,就不便閃躲,隻能與她笑鬨一陣,方喘著氣道:“四丫頭再不罷手,我可就惱了!”
黃芊這才撤開,黃蓉定一定神,方為黛玉介紹起目光所見的各處景致來。一旁黃芊也手舞足蹈地湊話補遺,三人且行且賞,倒也熱鬨有趣。
一時回到上房,黃蔚已然在彼,正與章太夫人說話。見她三人來,章太夫人忙命黃蔚與三位長姊行禮,說:“為的你一個,累得姐姐們各處去尋。”
黃蔚道:“明明祖母剛才還說,怕姐姐們久坐,教她們跟我一樣走走路,舒散筋骨。”話說如此,人早起身到三人跟前相謝,又仔細往她幾個麵上看一看,說:“姐姐們臉紅撲撲的,比上午的時候更好看,這都是我的功勞。”說得一屋子人都笑起來。
章太夫人又問了幾人行走路線,聽說是曲橋穿湖過來,忙問:“怎麼就走過來?雖近傍晚,天上還有日頭,這一路沒個樹蔭遮擋,可不要曬壞了?後頭跟的嬤嬤婆子都吃的什麼!”說著就要怒。
黛玉忙說:“我們運氣好,剛巧一陣風吹了雲來,把日頭擋住;且一路上石皮都才剛用水衝洗過,倒全不覺著熱。二姐姐和四妹妹又告訴湖上的景致,那處‘翠橋浮煙’,遠遠看去,竟覺得與前些日保揚湖上見到的景致一模一樣。”
章太夫人聞言笑道:“可見是想你父親了。家裡的園子,哪有那等開闊氣象?”遂命人速取解暑的茶湯來,又吩咐三人吃了茶到後頭房裡歪著歇一刻鐘,“且定定神,再吃晚飯。”幾人依命。這頭洪氏坐不住,又跟著去看了黛玉一回。章太夫人就跟兒媳婦崔氏、柴氏道:“她倒比你們做親娘的還當心。也是林丫頭更可人憐些兒。”
正好洪氏走回來聽見,立時笑道:“誰叫我不像她們有福的,養了一群嬌花似的閨女在身邊。如今好容易撈著個林丫頭,還沒過著一點點癮,姑媽又拿我排揎人。”
章太夫人笑道:“照你這樣說,林丫頭在跟前十年八載的,就能不疼她了?”
洪氏道:“十年八載的事,這會子怎麼能知道?還是等姑媽什麼時候不疼大嫂子和兩位弟妹了,我再來應這個話。”
章太夫人道:“啊喲,這可難了。她們又不是你這樣的皮塌兒,要討我的厭,怕是下輩子還不能夠呢。”
洪氏就向屋裡眾人道:“這可是都聽見了啊!果然還是在排揎我——到底侄媳婦比不得兒媳婦,外頭人哪有自家親誒!”說得滿堂都笑。一旁王夫人更假意埋怨,道:“母親還不知道,她就是個順杆兒爬的猴兒?偏還把杆子給她立到跟前。”逗得章太夫人又笑了一回,方去安排晚飯並飯後看戲一眾事宜。
待這一日戲散,黛玉回房更衣,正要歇息,忽見屋裡桌上一隻四四方方的螺鈿嵌蟲草花鳥檀木大匣,問:“這是什麼?誰送來的?”
紫鵑回道:“是下半晌章家表少爺打小廝躍兒送來的。命他來取姑娘昨夜寫好的單子,順道送來的這個,說給姑娘閒暇時打辰光玩兒。因院裡就是戲台,人來人往的多,我怕放在外頭屋裡,進出時不留神磕碰著,就給拿進了裡麵來。不想,一時竟混忘了。”
黛玉忙揭開匣蓋來看,卻是一匣子書,約二十卷上下,藍封無字,再裡一頁,方是正楷的“綴裘”兩個字;下方又鈐了兩枚朱印,一枚是“石城冼心堂謝不肖塗鴉”,一枚則是老梅圍成的“拾陸”二字。黛玉早先就聽過父親林如海言,道是金陵謝氏冼心堂與延陵章氏未見軒並稱江南私家藏書之首,此處既有“石城冼心堂”字樣,卻並非謝氏冼心堂專用藏章,顯是其子弟自撰或未付梓傳世之作;又有記認排行的私章,記起前些日章回曾有書院裡極要好的同學到揚州訪親探友,正是姓謝,猜想或者便從此源出。待再究根底,隨手一番檢閱,卻是愣在當場:原來那整冊都是彙取自宋以來的唱曲戲文,網羅豐富,總一二百種之多;或是儘錄全本,或是精選幾折,唱詞文句之外,更詳注曲牌腔調、轉折要領,洋洋大觀,自己不止初見,更聞所未聞。忽而又見其中一冊裡夾了裁成長條的暈色箋紙,箋紙頭上一枝挺秀玉蘭,打開看時,赫然便是《豔雲亭》——黛玉原凝神屏息,此刻見果然如自己猜想,一時長舒一口氣,這才猛覺心跳如鼓。忙定一定神,正待揚聲喚問紫鵑,又有白微、青禾奉著洪氏從外屋進來。洪氏一眼掃見桌上書冊,笑道:“玉兒又在用功?可不急在這一時。”催紫鵑、青禾等將書匣收起,趕緊服侍黛玉歇下,親眼看紗帳薄衾之類俱都妥貼了,如此才放心;又在屋中細查一遍,叮囑小丫頭千萬看好燈燭熏爐之類,然後方回自己屋去。這黛玉闔著眼,聽她語聲低低、步伐細細,回想月餘來自己得她一片溫柔慈愛,全心嗬護;又想起章回向來言語,處處關照細致、用心入微,忽而又浮起傍晚藻園廊橋上景,黃蓉黃芊神態言行……不由得心緒滿盈,神思飛逸,輾轉翻覆,竟一個多時辰方才睡去,倒把旁邊的紫鵑、青禾給驚著了。
原來她兩人不知此中緣由,見黛玉多日來好睡,這一夜突然難眠,隻當是白日勞累過了;偏黛玉又無其他動靜,也不敢多問,輪流悄悄兒起身查看那九蘭香,擔憂掛懷,也熬了小半宿方得安睡。次日起來,黛玉便覺有異,心裡度忖,就跟她兩人笑著說:“白天雖人多,到底是姨祖母院裡。且又沒甚要緊東西。屋裡隻教留一兩個嬤嬤、小丫頭隨時看著門便罷。你們幾個隻管放心去,也不必一定跟著我。”兩人當時應了,到底隨侍不肯稍離。其他無話。
卻說因章太夫人吩咐,接下來幾天,內院裡果然將《豔雲亭》唱了全本;又演了一出《社橘記》,卻是改編的唐傳奇《柳毅傳》。外頭唱的則是《三國》,《連環記》、《群英會》、《華容道》等次第上演。又在堆雜院裡搭了一處百戲台子,不禁奴婢仆從出入觀看,叫黃府上上下下通過足了戲癮。黛玉也高高興興看了兩日,這才因掛記揚州那邊老父即將啟程,把看戲玩的心思淡下來,奉承章太夫人、洪氏之餘,一心盼父到寧不提。。.。 新電腦版大家收藏後就在新打開,老最近已經老打不開,以後老會打不開的,請牢記:網,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