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回下(2 / 2)

她二人說話間,果然章回就抱著一摞東西進來。林黛玉一眼看去,見他懷裡抱了有七八隻卷軸,長長短短各異,用一根手掌闊的緞帶總紮在一處,也不讓丫鬟來接,隻看一眼左右,說:“還是往西廂去,屋裡有書案,正好鋪開來看。”洪氏、黛玉一齊稱是,跟他到了房中。章回這才放下懷中卷軸,一幅幅抻開來與二人觀看。

這些卻都是裝裱好的長卷。第一卷就是一個行圖,畫的亭台樓榭、花草人物,四時風景各異,卻銜接自然、渾成一體。洪氏再細看兩眼,猛然覺察,道:“這莫不是你林妹妹揚州家裡的園子?”

章回道:“是。因想著妹妹是揚州大的,林伯父辭官,以後多半不會再任此方,於是請廣陵書院的惲壽徽先生重摹當年的行圖景,也是一番紀念。”

他這邊說,那邊林黛玉早認出自家的院落園林,亭台樓閣裡人物嬉遊飲宴、文華風流,依稀就是亡母笑貌歡容,心裡一觸,就覺鼻酸眼跳,淚珠止不住地直滾下來;又怕淚珠兒落到畫上,水漬沾染壞了墨跡,於是兩隻手慌忙扯了帕子來拭,卻覺眼淚怎麼都擦拭不儘——這番形容,頓時嚇得洪氏連聲叫章回把畫收起來,自己緊緊摟住黛玉,撫著她的背不住勸慰。黛玉原本還有些自製,此刻洪氏柔聲入耳,又是感傷、又是歡喜,又是懷念、又是慶幸,再加上幾分羞臊,心裡好似調料鋪子被打破砸爛,攪得五味俱全,眼淚一落得凶了,隻將頭死死埋在洪氏懷裡不肯抬起。

洪氏忙著安撫黛玉,偶一抬眼,瞥見章回立在旁邊,直是手足無措,不由得狠狠瞪他一眼。章回這才醒悟,垂了眼,悶頭就走。洪氏方哄著黛玉慢慢起身,再叫白芷、青禾打水來與兩人洗臉,白微、紫鵑去各自房裡取衣裳來換。

林黛玉縱性痛哭了一場,十分不好意思,由紫鵑、青禾幫著換了一領淡紫色的五彩繡花對襟褙子,便趕過來伺候洪氏。洪氏道:“我的兒,可不用你忙!我這裡就好了。你隻管在邊上坐著。”恰洪氏換的是一件藍紫色縷金花草紋樣的對襟褙子,又配一把淡紫色紗繡草蟲的團扇,於是看了黛玉笑道:“果然玉兒與我默契,這衣服,看起來就親相。”隨即又歎道:“都是叫那混小子鬨的,又招你哭了一場。當初真該先仔細問明白了,心裡也有個預備才好。這又是我的不是了,也到底怪他行事魯莽,不能仔細體察人的心意。”

林黛玉道:“嬸嬸快彆這麼說。嬸嬸憐惜我的心意,黛玉怎麼不知。至於表哥,他的心原是最好的。反倒是我驚嚇著了他。還請嬸嬸原諒則個,更不要怪表哥。”

洪氏點點頭,歎一聲:“好孩子,你就替他開罪吧。”攜著黛玉的手,還到西麵廂房中。見那些卷軸都還散放在書案上,並沒有人收起或拿走。洪氏道:“雖隻看了一卷,大概可想見其他也都是如此。既然你哥哥說了都是要給你的,玉兒便收回房去,得空兒了再細細地看。但須得先應準我一條,再不可這樣傷心抹淚、哭損肝腸。你隻想著,你母親在那邊天上也惦念著你好,指望你每天歡歡喜喜的,所以切莫再傷心了。可記得了?”黛玉一一應了。

一時日到中天,章太夫人那邊打人來請洪氏並林黛玉。兩人過去那邊上房,陪章太夫人並女眷們一道兒吃了午飯,又說笑一陣,方才回來翕湛園歇晝。林黛玉到了自己屋裡,看到桌上堆得整整齊齊的卷軸,心裡又是一陣感慨歎惋,一沒了睡意,所幸將卷軸逐一打開細看。旁邊紫鵑不免勸說:“姑娘,且放一放,躺下歇一會子神。心裡累到了,可怎麼好呢。”黛玉不聽,反催她幾個自去歇著。

紫鵑無奈,隻得和青禾等退出房來。一回身,就看到院子裡章回正在繞圈兒踱步。紫鵑忙道:“表少爺來了,怎麼大太陽底下站著,也不怕日頭毒?”

那邊林黛玉聽到動靜,也趕緊走出來到門口,一麵請章回屋裡坐,一麵吩咐紫鵑倒茶。章回道:“林妹妹快彆忙,我是來賠不是的,怎好再勞動妹妹。”

黛玉道:“表哥這話,我就不懂了。表哥為我用心,黛玉還沒正正經經謝過,怎麼倒要表哥向我賠不是?表哥不肯吃我這裡一杯茶,妹妹也沒有彆的話說,隻是今後也再不敢煩勞表哥了。”

章回聽如此說,方接了茶。這邊紫鵑也給黛玉斟了茶。兩人各自坐著,就著茶盞吃了幾口,彼此卻是無言。半晌,章回才抬頭,視線在屋裡粗粗掃一遍,問:“這邊也是新收拾的。林妹妹昨日搬來,夜裡睡得可穩?若九蘭香不足,隻管打人告訴我。”

林黛玉道:“表哥幾次送了來,儘夠用的。且我吃著關大夫的藥,平日睡覺也安穩了許多,雖換了屋子,昨夜並無半點不適。”

章回點點頭,又默默坐了一會兒,便要起身告辭,道:“不擾妹妹休息。”林黛玉忙叫住:“表哥且慢。”章回立時站定,見她微微垂了頭,細聲道:“我看哥哥送來的書與字畫,有些地方不大明白,還要勞煩表哥指點。但若表哥還有旁的事,隻請自去,不必理我。”

章回笑起來,道:“我能有什麼旁的事。妹妹哪裡看不明白?且指給我。”

黛玉道:“前兩日翻《綴裘集》,裡麵《豹剪尾》最末寫到‘枯柳無端係曉月,老翁失聲對空蟬’。恰二姐姐與四妹妹走進來,因說前兩日家裡演這一出時竟錯了,那老生應當放聲大哭,而非望著王子良的行囊默默垂淚。我不解,四妹妹就指出原本裡的話,說‘失聲’自當是放出聲音來。二姐姐又比出《孟子》中‘孔子沒,三年之外,門人治任將歸,入揖於子貢,相向而哭,皆失聲,然後歸’這一段,說這一折的‘失聲’也正取於此,所謂赤子天性,不掩不遮,君子堂皇,從心所欲。隻是妹妹記得趙岐的孟子注裡,‘失聲’乃是悲不成聲的意思。所以二姐姐、四妹妹說的雖然也十分有理,一時並不敢輕易讚同,便在心裡存了疑。”

章回道:“林妹妹記得很對,趙注正是作此解。倒是二妹妹、四妹妹的解釋,若我記得不錯,首見是在昌石先生的《群經考》裡。昌石先生專治經學,在小學方麵研究最深,其作音韻、訓詁,多有前人所未見。其對上古連詞的考究,攢《聯綿字譜》,雙聲疊韻、上下同義、不可分訓等說,都為當今學人開啟新篇。而‘訓詁之旨,本於聲音’八個字,一反前人重形輕音,更有振聾聵、革故鼎新之力。隻是餘家世代清貧,著篇未得付梓,外人知道的不多。倒是其孫餘春在先生,如今正受這邊府裡的家塾供奉,想來‘放聲’之說正是源此一脈。”

林黛玉聽他兩三句話便把握源流,忙用心記憶,口中也不住跟隨默念。記到“訓詁之旨,本於聲音”幾個字,忽而岔出一念,自語道:“重字形,亦重聲音,無怪這裡也解釋作‘放出聲音’。”見章回聞言失笑,黛玉臉上一赧,於是問:“那表哥以為餘先生此說,可是有理?”

章回笑道:“訓詁釋義一道,原本最難。因循舊旨,便要有海量的典籍印證,無偏無疑,方為至善;而假使要啟新說,就更得有字句文例譬如鐵證,無可辯駁,才能叫人心服。昌石先生廣注經義,學問雖深,但在一二句上,未必就能百無一漏。”說著走到書案前,隨意掣了支紫毫在手。林黛玉跟隨在側,親為鋪紙,又在上首兩個角落以玉鎮展平壓穩,就聽章回執著筆說道:“‘失’這一字,《廣韻》歸在質部,讀音有二,一為式質切,讀若師;一為弋質切,音同逸。式質切者,段玉裁注《說文》:‘在手而逸去為失’,意思是失去、喪失、喪身,重在從‘有’至於‘無’,其次則為過失、錯誤。而據此兩種,其下又引申為不合禮、不相知、不相類、不得其意、不在其位、不循常分。”

一邊說,一邊在紙上落筆。黛玉細看,寫的乃是:“故人不失”、“感義讓而失險”、“失者順也”、“人有失合之憂”、“有相馬而失馬者”、“三部九侯皆相失者死”、“好從事而亟失時”、“天子聞吳率失職諸侯”。

然後見章回另取一紙,道:“而失做弋質切時,音同逸,意思也同。古時失、逸、佚、泆,字多通用,是為放逸、放縱之意。故而《集韻》作‘放也’。”筆下寫的則是:“若卹若失”、“波湧魚失”、“右服失而埜人取之”、“非吾敢橫失而能儘之難也”數句。寫完,連同先前寫的一張,一齊推給黛玉。

黛玉接過字紙,將兩張並在一處,思索一番道:“所以,式質切為失去,弋質切為放逸,兩者雖都寫作一個‘失’字,但音義用法都不相同,不可以混而為一。如若果然依餘先生所言,《孟子》中‘相向而哭,皆失聲’要做‘放聲大哭’的解釋,取放縱之意,則當讀作‘逸聲’,方能符合《莊子》、《呂覽》等行文用字。然而餘先生並未另注讀音,還作‘失聲’,可見其實是將兩字混用,誤解了字義。因此,當仍舊依趙岐注解,‘失聲’謂泣不能成聲,極言哀思悲慟——可是如此?”

章回點頭,笑道:“林妹妹正解。”

林黛玉臉上一紅,忙低了眉眼,重取筆墨,將方才兩人所議“失”之字意,用蠅頭小楷逐一抄寫到隻一寸來寬的花箋之上,待墨跡乾透,命紫鵑取《四書》來,親手夾到《孟子·滕文公上》的章句中去。章回略過一眼,見她一卷之中這樣的花箋就夾了二三十頁,不由歎道:“妹妹如此讀書,可謂學人得法,入其門徑。雖然經史艱深,但有日積月累,不怕不能領悟要義。”

黛玉道:“我不過閨閣女子,隨意一讀。表哥做的才是正經學問。”

章回搖頭,道:“妹妹雖是女子,但學問一道,本來便隻要人的心思、工夫用到,皆能有一番成就的,與男女有何乾?且女子較之男子,原有許多長處——女子天生細膩,能乎微末,又多思,善推己及人;至於世事浮沉,對於心中所善所喜之事能夠專注堅韌、雖難不折,更是大凡男子不能及。若是囿於俗見,不令其讀書治學,這才是真正的良才空耗、明珠暗投,既無益於時事,更辜負了天地造化的恩德。”

林黛玉聽他這番言論,不由大吃一驚,心想賈寶玉固然推崇女兒,常說女兒家清淨尊貴、男子弗及,每每被斥為怪論奇談、頑劣憨癡之明證,卻不想這章回竟也有相似的言語。她心中稀奇,不免就定睛向章回看去,但見他神磊落,全不以見解與世俗論相悖為意,臉上就不知不覺地露出笑來,隻道:“教表哥這麼一說,這天下女子,儘都能如曹大姑、李易安一般了。”

章回笑道:“若天下父兄都能如班彪、班固、李格非,又何愁世間女子無才少德?且閨閣之中從來不乏大才。眼前就有實證——咱們常州家裡的老太太、這邊的大姑太太,還有妹妹家仙去的林姑太太,哪一個不是鬱鬱文采?妹妹是林姑太太的親孫女,就算妄自菲薄,彆人一時信了,我也是知道究竟如何的。”

林黛玉見說,嗔道:“表哥怎的又取笑我?”急轉過頭去,恰瞥見書案一頭書畫卷軸,忙說:“表哥拿來的畫裡,我看到有一首詩,依稀仿佛是祖母所作。”

章回知黛玉害羞,不敢多說,隻跟著她話頭頷首笑道:“那必定是《落冰圖》了。惲壽徽年輕時拜青枚老人張雯為師,三年學畫,與林侯有同門之誼。”隨即辨認了卷軸記號,挑出一個來,展開果然是《晴雪落冰圖》,題詩一首為:“雪壓紅樓照座明,稍添香獸暖銀笙。玉人相顧時時笑,喜聽冰條落砌聲。”兩行小字:“丙申冬暮,客寓隴南,智通、淳友攜酒來,大醉。有冰條落砌驚夢。始信光陰如割,倏忽三載。玉容不複,文字宛然,綿綿此恨如何?禿筆圖容,並錄詩文以記。”

章回道:“惲先生曾言,當年林侯追思姑祖母,醉夢中潑墨成此一圖。隻是酒醒之後,觸景傷,終究將圖畫毀去。惲先生深愛此畫布局用筆,暗中記憶,先後兩次默畫出來。這一幅便是他自己喪合之後所作,因心與林侯當年相契,深得精神。”

說到這裡,章回不禁後悔,自己怎的就挑了這麼一幅出來,正要尋話打岔過去,卻見林黛玉眉目盈盈,似悲還喜,道:“祖母得祖父重,此生不枉。”又鄭重向章回行禮道謝:“如此珍物,表哥用心尋來,黛玉雖千言萬語,不足以謝。”

章回連忙還禮,道:“妹妹快彆這樣說。林、惲、章三家世交親誼,惲壽徽是林侯好友,又是四叔祖的舅兄。我不過代為轉達致意,如何當得起妹妹的大禮?隻要妹妹看著這些字畫,能想到南邊一脈親,添幾許平和安穩、相親相近,便是我儘到了自己的一點點心。”

他一番話出口,方覺似有剖白之意,不由暗暗懊惱。然而林黛玉聞言,柔腸觸動,感念愈深,反不以為衝撞造次。兩人呆呆對站了良久,方猛地醒過神來,慌忙扭頭,各自羞臊之餘,不由又偷眼去看彼此,結果目光撞個正著——於是忍俊不禁,噗嗤一聲,一齊笑將出來。黛玉這才叫紫鵑、青禾過來收拾書案,又讓給章回重新上茶。章回也大大方方吃了茶,又與黛玉閒說了幾句《四書》,這才告辭離去。

卻說這一日晚間,章太夫人那邊議定了後日往清涼山禮佛。從上房回到翕湛園中,洪氏便過來看黛玉收拾東西,說:“雖然隻去三天,卻是要住在那邊。且是和相熟人家的夫人小姐,如忠獻伯府的幾位太太約定了一同過去。玉兒與她們是初見,雖不用太過鄭重,多帶兩身鮮亮衣裳是必要的。”便與黛玉一起擬定了隨身帶去的物什單子,第二日又親自過來,看著丫鬟媳婦們收拾妥當,如此方才放心。

若要知清涼山上生了什麼,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小章相公所寫例句,依序分彆出自——《禮記·禮運》、任昉《啟竟陵文宣王行狀》、《莊子·大宗師》、《荀子·富國》、《淮南子·說山》、《素問·三部九候論》、《論語·陽貨》、枚乘《上書重柬吳王》、《莊子·徐無鬼》、《呂氏春秋·愛士》、宋玉《釣賦》、《韓非子·說難》。。.。 新電腦版大家收藏後就在新打開,老最近已經老打不開,以後老會打不開的,請牢記:網,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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