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士恭道:“這常相公也太迂。你與他解困,送他錢財,又不是偷來搶來。趙寡婦要打官司,你幫她寫狀紙,她拿錢謝你,原是最正經的路數。常壽昆隻該接了,偏他不接,還說這些沒意思的話,也太戳彆人的心。”
苟天玉歎氣道:“到底他是正經讀書講學的秀才君子,比不得我這沒規矩忌諱的破落戶。其實我也佩服他道理風骨,隻是風骨換不得飯吃。先不說下個月的鄉試,就是三年一科今歲不去,如今他家這境況,老的小的一起病,一家子飯都要吃不起,不先緊著眼前的難關,真要空熬出個好歹來,豈不是白瞎了這讀書的材料?隻是鬨了今天的事,我也再沒臉上他家的門。”
章士恭聽了,點頭讚道:“好個天玉兄弟,果然是明理的好漢,真義氣朋友。”低頭想了一想,道:“你既告訴我,我有個主意。常相公這邊,天玉兄弟就先撂開手,隻管把事情交給我,我來料理。到底常相公是我們南塾的塾師,但使還有姓章的在,總不能讓自家學裡的先生難死。”
苟天玉既聽這樣說,知道他原是第一等豪爽俠義有擔待之人,笑道:“三爺開了口,我還有什麼不放心。”於是痛痛快快吃了兩杯酒,又把熱炒的雞肉腰花就著一大盆米飯吃了個滿飽,然後才披了修補好的衣服,跟章士恭告辭往巷子西頭尋人鬥棋耍子去了。
卻說這邊章士恭招呼小子往自家去。他父親去得早,上頭有兄長兩個,因兩個嫂子與老母都不甚相合,兄弟三個商議了,隻他奉著老母在興隆巷老房子住,兄嫂在打鎖巷另起新屋。一時到興隆巷,進了門,妻房老母一起來迎。章士恭便對妻子董氏說:“拿一吊錢,十斤米,並兩件我新做的夏季衣服包了。一會子有用。”董氏一聽,當即摜下臉來,道:“這又是往哪家送去?也不知道是哪門子親戚朋友,又該你挖自家身上的肉去貼補!你也彆跟我說,反正東西是沒有的!”一轉身摔簾子進裡屋去了。章士恭沒法,隻好看他母親尹氏。尹氏素知自己這個幼子脾性,又知道董氏雖然嘴頭子尖刻些,手裡也緊摳,但在自己和章士恭母子身上卻是從來最舍得使錢,於是笑笑便罷,並不多說,隻問他吃飯了沒有。章士恭說在外吃了些酒菜,嘴裡作渴。尹氏遂拿了早備下的酸梅湯、綠豆飲給他。
章士恭一邊吃湯飲,一邊慢慢將日間的事情告訴母親。因說:“他家有難處,我既知道了,又不是力不能及,自然要幫他。苟天玉自己進項有限,額外得兩個餘錢才被問來處。我這邊總比他強,也不怕常炅多嘴。”
尹氏道:“話是這樣,但你媳婦說的也有理。咱們家情形雖比他家強,也不過是百步看著五十步。都說是救急不救窮,常家這情形,怕是還要艱難好一陣。且其他吃用還有限,藥錢這一項卻是個大宗,又看不見底,總不能都靠你補貼。要我說,你真個想幫他,不如往咱家姑奶奶跟前說兩句話,再設個什麼法兒。如此一來,就算常相公後頭問起,咱們不想居功,也好說是顧塘那邊的照應。”
章士恭連連點頭,笑道:“母親這話有理。我正要往那邊去。”
尹氏忙道:“你且不急,還有些東西給姑奶奶。”說著便急忙忙起身往屋裡去。不一會子,抱了兩個小小的壇子並一包東西來,交給章士恭,交代說:“這是兩壇子醬菜,按照咱們家方子做的,姑奶奶一向愛吃。又有給姑奶奶和你三位表舅舅做的幾雙家常鞋子。你上去替我給姑奶奶磕頭,給舅舅們道好,說我知道近來事多,奶奶爺們都忙,更不敢過去打攪,這點子東西也不值錢,隻看我孝敬的誠意罷了。”
章士恭接了東西,正要走,後麵董氏從屋裡出來,說:“你要去顧塘那邊,難道就這樣出門?也不知道換身衣服。老大的人,還不懂事,個子都是白長的。”說得尹氏、章士恭都笑了。章士恭依言換了乾淨衣裳,這才帶著小子往顧塘章家祖宅去了。
到了顧塘章府,走東角門,過穿堂,直接到東府二門外的倒廈,依規矩通報了,便有丫鬟過來傳話:“奶奶說,請三哥兒到家裡見。”章士恭就把帶的東西讓那丫鬟身後的婆子提著了,自己低眉垂首,恭恭敬敬跟著進去。過了垂花門,進到章魁和尹氏院裡,丫鬟引入尹氏日常閒坐並會客的西邊花廳。章士恭方向上拜見,殷勤敘說些溫寒,又把幾樣東西奉上。尹氏笑道:“你母親最孝順,又實在,不拘拿什麼東西來都最最貼心,真叫人不知該怎麼疼她。”便問他母親好,又問他近日差事。章士恭一一答了。尹氏笑道:“你今早才從小豐莊來,正該歇息鬆散,此時過來,想必有事。你也不是外人,侄子外甥兩重親,有什麼話隻管提。要有一句話推辭,以後再想親近,我就不認了。”章士恭聞言,忙打躬行禮道:“四奶奶聖明。果然是有件學裡相關的事,想尋六叔說。”尹氏就笑著叫來人,問章偃可在他自己院裡,聽到答說在誠正院的家塾裡看書,便命帶章士恭過去。
出了正院,章士恭就謝了從人,說不敢勞動。這邊也知道都是一家,章士恭小時也在家塾裡念過兩年學,並無不認路之理,於是笑笑便止了步。章士恭自家往誠正院走,一路上遇見兩三個旁支的哥兒,又有府中的管事,彼此都問個好,隻是臉上多少沉重,不見笑意。章士恭不知緣故,存在心裡。一時到誠正院中,卻見四下鴉雀無聲,正屋西邊廳裡七八個童子正在臨帖,東邊廳裡五六個年紀更小,卻不是在臨帖描紅,而是一遍遍寫同樣的一行八個字。章士恭從窗格裡看到寫的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且是顏體,就知道這些幼童尚未開蒙。原來章家的習慣,凡族中童子,五歲開蒙,頭起認的字就是這八個;把這八個字的顏體寫端正熟練了,這才往三、百、千、大學中庸、四書論語、聲律韻部逐項地教去。章士恭看了一會兒,這才繞到後麵院裡,西廂房找到章偃,正倚在窗下榻上讀一卷棋譜。看到他來,慌忙把棋譜丟下,跳起來小聲笑道:“悄悄的,彆讓我母親知道。”章士恭忍不住笑,又急忙掩嘴,然後才跟他行禮,稱一聲六叔。兩人方分彆坐下,童子上茶。章偃就問他從哪裡來,有什麼事。
章士恭寒暄兩句,便把常炅、苟山之事說了,道:“想求叔叔設個什麼法兒,與他想個可從公中走的名目。侄兒記得先前逢著鄉試之年,凡咱們家學塾師要下場考試的,或是安排車船,或是送路費盤纏。若今年還有這一項,不知道能不能先支給他,也解了燃眉之急。”
章偃聽了,臉色忽變,連連擺手叫他低聲。章士恭嚇了一跳。章偃這才道:“快彆再說這個話。你才去的小豐莊,不知道這兩天的事。鄉試去南京的錢,家裡早預備下了,原該六月底派到他們手裡,因這陣子忙,三天前第一撥才送去東塾。不想就有個卑鄙混賬的,前晌學裡領了錢,轉頭就送到溫玉院的妓|女鴇母手裡去了。又是一宿兩夜未歸。他家裡嚇得到處去尋,又告到縣府,方揭出來。原來他不獨此次,已經足有四五個月不曾往家裡拿一個錢,反而從家裡掏出許多箱底貨。他家裡的也是艱難過不下去,逼不得已才求告官府,哪裡料到捉出這種事情?當時鬨得沸反盈天。消息過來,把大伯娘氣得險些昏倒,由大哥哥也吩咐立刻止了往彆處義塾的銀錢。你還說要給什麼人先支一筆出去?這個時候是決計不能的。”
章士恭聽了這話,才知道先前往來見到辦事的人緣何少見笑臉。歎道:“誰想到還有這樣禽獸的東西?隻是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他一時逍遙,陷了自己家裡人不說,還平白帶累彆人。走線巷的常相公,這下可不是被他坑苦了?”
章偃點頭,說:“何嘗不是?更彆提還辜負了大奶奶和大哥哥。大伯娘每天多少事,由大哥又正預備娶親,還要分出一點心惦記著學裡。結果弄出這一出,跟當麵打耳刮子有什麼差彆。”
章士恭附和兩句,又問:“那如今這事怎麼了?”
章偃道:“還能怎樣?不過是額外花費幾天工夫,照著姓名單子把所有人都查點一遍,清楚了大致人品,再把錢發下去完了。”說到這裡忽而笑起來,道:“這麼著來,對你說的那個常秀才倒是有利。果然他學問好,又有這些實在艱難,必是要多與他家一份銀錢補貼的。以大伯娘和大哥哥的脾氣,指不定連大夫也給額外請一個好的。”章士恭聽這麼說,方才放心。
章偃想一想,又道:“雖這樣,到底還要再等十來日。遠水不解近渴,你說常家情形,怕是等不得這些天。也罷,我身邊還有幾兩碎銀,你拿去給他先使著。就說,由大哥哥的話,東塾現有這樣的情形,實在要時日處置;前天才把銀錢發付止住,不好單為他一人破例,隻先送這點錢應急,該請大夫就請大夫,該用什麼藥就用什麼藥。”說著吩咐書童往自己院裡傳話拿銀子,又告訴章士恭:“這件事情我去同小由大爺說。倒是那位苟天玉相公,下次我往南塾去的時候,要煩你替我專門引見。”
章士恭先應了一聲是,然後又替苟山謝過。章偃笑笑,叫他隨自己往母親尹氏那邊吃點心。章士恭自無不樂意,高高興興跟去了。並不贅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