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道:“很不壞。故事又新奇,編排也細密,人物更真真的逗人發笑。近些日來我戲文也聽、也看了不少,竟是從未見過這一種。哥哥,這到底是一出什麼戲?是什麼新的人,新作的麼?”
章回笑道:“果然如妹妹所說。編這本戲的笠先生,原是杭州的一個才子,家貧,又久不第,於是到南京遊擊將軍府裡做清客幫閒。大概是五六年前為將軍府老大人做七十整壽,寫了兩出小戲,不想就給謝啟莊瞧中了,硬是要淘去給他家的家班寫本排戲。也不知道笠先生到謝府後是怎麼跟謝大人說的,竟得贈了一處住宅、兩名侍婢,專心寫戲,每得了新本,通常就用這謝家的家班排演出來。我方才看戲單,見到名號,因問了班主,果然跟謝家家班的掌事原來正是同門,月前才得了這個本子,連夜排練,到今朝也不過第三次敷演。如此新作,可算是真正新得緊了。”
黛玉聽他說到謝楷,想到章回送自己的那套《綴裘集》,不覺就笑起來。後又聽說是那邊流傳過來的新作,先是一怔,但稍想一想上月揚州、南京兩處情景,個中緣由也就猜到了大半。於是順著章回的話笑道:“原來如此。想是班主得了新戲,巴不得占個先機,又怕編排得匆忙,萬一演壞了害了名頭,所以先在鄉間出演,等純熟了再到城裡來。”
章回道:“其實今天看來,已經很過得去。這一本也是延續了笠先生一貫的風格,情節新奇,行事緊湊,排場熱鬨,曲文淺顯明白,演出來一派詼諧滑稽,輕巧歡快,正適合今天這樣的場合。再看底下的嬉笑捧場,就可見確實搔到了看的人的癢處。”
黛玉道:“正是如此。這一本關目新奇,針腳細密,雖然匪夷所思,卻是前後伏筆照應,並不荒誕詭異。可見作者編排故事的功力。”
章回聽她評論準確精到,連連點頭。但見她說著說著,神色忽而黯下來,露出悵然之色,不禁問:“看妹妹臉上似有遺憾不足,敢問卻是哪裡?”
黛玉說:“這一出,其他皆妙,隻是這人物卻不像樣。”見章回注目自己,眼裡都是鼓勵探問,定一定神,慢慢說道:“一個書生,靠著養父家的蔭庇,卻盜用養兄的名號行那陰私之事。所謂‘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慕色而少艾,原本是人情正理。他要真心愛慕那詹小姐,正該光明正大地去求她,偏生從打頭兒起就懷著私心冒名頂替,又要占便宜,又要留退路,可見非是什麼坦蕩君子。待私相結交,當真見了麵,被醜小姐容貌驚到,果然當時就落跑了,於詹小姐也罷,於他養兄戚公子也罷,都更無個言語擔當。這樣的人,就算中了狀元,有才少德,怕也與朝廷百姓無益。偏偏他那養父戚補臣,以及嶽丈詹烈侯,都是極忠誠正直之士,又是一文一武,亮輔良弼之臣。再看這韓生行事,就覺既辜負了養父教導,也玷汙了嶽丈英名。”說到此處,忽見章回滿臉訝色,猛覺失言,慌忙低頭,道:“這隻是我的一些想頭罷了。哥哥……就當沒聽過我說。”
章回搖頭,歎道:“妹妹勿慌。我隻是沒想到妹妹小小年紀,看事情就這樣明白。是我小看了妹妹,卻要請妹妹恕罪。”說著,竟向林黛玉拱手過頭,而後深深一躬到地。嚇得黛玉連忙相攙。章回這才直起身來,說:“笠先生寫劇本,多為遊戲閒情,工於科白排場,隻是詞曲間多有市井謔浪的陋習,為著新奇逗趣,格調上往往就有些不及。這韓琦仲便是這一流的人物,也是市井間許多人對窮酸秀才的嘲諷,或有些才具,然而也因此常愛發些白日夢,好色又好名,倘若作出卑鄙下流沒擔當的事體,跟尋常的小人也無異。不過,隻要事先知道韓生並不是什麼君子,也不拿君子的行事去規範比量,就隻拿他當個笑話景兒,看他患得患失、左右為難、前倨後恭,難道不也有趣?至於那些諷喻教化,自有詹烈侯、戚補臣這樣的人物在,能為妹妹所見,就算不失正直之意。”
黛玉聽到這一番話,便笑起來,道:“哥哥說韓琦仲是窮酸秀才,他可也是在官宦門第行走吃住的。”想一下又說:“論起來,那戚公子雖是紈絝,貪玩愛色不肯讀書,但細想來,並沒有坑蒙拐騙殺人放火,算不上什麼真正惡行。還有那詹大小姐,雖然生得醜陋,又不學無才、行事急切,可是少女情懷一片天真,就算東施效顰,學那等私情密會的出格事兒,也到底沒什麼壞心啊。”
章回點頭歎道:“妹妹這樣說,可見心地善良寬厚了。其實這出戲,原本上還有兩場,故事是接在《婚鬨》之後,名為《導淫》《拒奸》。說的是戚公子不滿婚事,詹愛娟因怕他娶小,又因自小母女與二娘柳氏不對路,於是故意設計戚公子與妹子淑娟相見,想也抓他一樁虧心事,從此杜絕幾廂的後患。隻是二小姐知書識禮,拚死守貞,才未被戚公子得逞。我因覺這兩場過分粗俗卑鄙,才叫班主索性刪去不演。再者,單從劇情人物,我也覺著這兩出頗有些刻意,倒像是故意要弄出些對比,非把這兩個人往死命裡貶低了去。待下次到南京,遇著笠先生,必定是要跟他說的。”
黛玉聞言,先是詫異,然後恍然,遂點頭道:“哥哥這話恰當。依哥哥的說法,果然是該刪去了才穩妥。逗趣發笑之類原在其次,基本的要義大節,卻是必定不能錯的。編劇如此,寫詩、作詞、做文章,也都如此。”
章回也點頭笑道:“正是。妹妹此言,正得我心。才子佳人本無不可,隻要不往陰私下流一路跑去,就是最正經的人倫大道。君子坦蕩蕩,凡事總有一個正道可走,又何必把官鹽混做私鹽賣?”說著,望著黛玉隻管笑。黛玉聽到最末一句,哪裡還不曉得是在打趣自己,頓時把個雪白花容飛起通紅,又不好跟他動手,隻瞪著眼,跺跺腳,轉身就走。急得章回趕忙去追,一邊嘴裡直喊:“林妹妹慢些,留神腳下!”幸而此時就在小豐莊左近,黛玉不過走了百十步,莊門口候著的人已經趕上來接。黛玉隻得停下。章回加緊兩步追上,又連連打躬賠罪。黛玉到底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一時羞惱儘去,兩人隻覺默契又深一層,於是相視而笑,並肩進到莊子裡麵。
卻說小豐莊裡,吳太君、鄒氏等早看著丫鬟仆婦們把錦紮的結彩樓等物預備起來,就擱在院中大榆樹下;又擺一張桌子,上置了茶、酒、鮮果、瓜子花生、紅紙束的鮮花等祭供用物,黃銅香爐兩邊各擺設一盞玻璃燈。待林黛玉等從外麵進到院裡,吳太君就笑道:“讓丫頭們把蜘蛛盒子都拿過來供上,再去吃飯。等吃了飯,我們再過來這邊耍子。”
林黛玉便叫雪雁把預備的蜘蛛盒子都拿過來,卻見雪雁垮了臉,又滿麵的驚惶為難。黛玉當著吳太君不好多說,趁換衣裳時問她怎地情由。原來雪雁等丫鬟以為鄉下蟲豸之類最多,輕易就能捉來,不想蛛網隨處可見,就是不見什麼蜘蛛的影子,大半天工夫,不過捉著兩三隻而已,此刻被黛玉一問,頓時急得要哭。黛玉忙笑道:“不是什麼大事,哭什麼?”雪雁道:“若掃了老太太的興,連老爺跟前也沒臉了。”黛玉想一想,告訴道:“你去找竇躍兒,告訴這個事,叫他把話傳給表少爺就是了。”雪雁趕忙去了。黛玉自叫紫鵑、青禾換了衣裳,再去往吳太君跟前,一起用夜飯。
夜飯用畢,重到院中。吳太君才剛坐下,雪雁就拎著老大一包東西跑進來。吳太君笑道:“可是玉兒的喜蛛盒子?”叫雪雁拿過來細瞧。見總有二三十個蜘蛛盒子,也有銅的銀的,也有雕漆的鑲金的,還有葫蘆、竹筒、蘆葦杆子之類的,看著便十分周全,吳太君就催快快貼個記認,一起供到桌上去。黛玉留神看那些盒子,見一個雕漆的、一個葫蘆並一個竹製的盒子底下各有一個小小的雙魚標記,於是挑出來,加了自己的一個花箋記認在上麵,然後供到供桌上。其後賞月、吃茶、聽書,也不消多記。
到次日清早,眾人起來,檢視蜘蛛盒子。一個個打開來看時,果然疏疏密密都有網結在裡麵。唯獨有黛玉記認的三個蜘蛛盒子,蜘蛛網把整個盒子都填得滿了。吳太君得意道:“果然是我的曾孫女兒!”遂這日逢人就要炫耀一回。黛玉情知是章回的功勞,也不道破,不過後幾日又命竇躍兒傳了一個紙條,寫了林如海愛吃的幾樣點心名目,如此而已。
卻說轉眼就到中元,章氏一門都往小豐莊這邊洪廟祖塋家祭。祭畢,章望攜了一封書來尋林如海說話。正是黃幸從南京寄來,書中說近來神京之中發生的一件大事。預知端的是何大事,且看下回分解。
*注*
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八口之家可以無饑矣。
——《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範石湖:即範成大。南宋名臣,文學家,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之一。最有名的一組詩就是四時田園雜興,共六十首。
文昌帝君:中國民間和道教尊奉的掌管士人功名利祿之神。又叫文昌星、文星,有時和文曲星、魁星混作一體。
李漁:明末清初文學家、劇作家、美學家、戲劇理論家。字謫凡,號笠翁。著有《笠翁十種曲》(含《風箏誤》)、《無聲戲》(又名《連城璧》)、《十二樓》、《閒情偶寄》、《笠翁一家言》等五百多萬字;還批閱《三國誌》,改定《金|瓶|梅》,倡編《芥子園畫譜》等。最大的貢獻是提出了較為完善的戲劇理論體係,被後世譽為“中國戲劇理論始祖”、“世界喜劇大師”、“東方莎士比亞”。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的核心內容是甜蜜蜜的談戀愛。
隻不過在林老爹眼皮子底下談戀愛是需要勇氣和運氣的!
於是吳太君收獲“最佳助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