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又往溪水下|遊|行去,草叢石縫中蟲豸甚多,然而蟋蟀少見,油葫蘆倒是又見了兩三隻。黛玉也無意一一捉來。忽而章回翻開一截朽木,黛玉定睛去看,隻見許多小蟲四散竄逃,又有一些模樣與蟋蟀依稀仿佛,顏色卻是黑灰斑駁的蟄伏不動,因指著問道:“這些也是蛐蛐兒?”
章回笑道:“這個叫麻籽蛐,便是蟋蟀的若蟲。這兩隻大一些的,捉回去怕是再蛻個一兩回皮,就能變出真正的蛐蛐兒來。妹妹不如收些。”
黛玉遂依言捕捉。又問章回:“哥哥剛才說蛻皮,可是如金蟬脫殼那般變化?”
章回道:“正是。不過蟬脫殼用的時辰多些,大多要小半夜;蟋蟀的少些,通常一兩個時辰也就成了。妹妹捉了這幾個,回頭留神,必定能看到的。隻是看時一定要小心,千萬不能出聲驚擾。”黛玉就問驚擾了會怎樣。答說:“這些蟲類受到驚嚇,本能就是裝死不動,故而有運氣的把蛻皮時間拖長一兩個時辰,不過因此多付出體力罷了,但那些沒運氣的,受驚之後僵在半截,舊蛻還未脫儘,露在外麵的新殼就已經見風變硬,便掙紮著蛻變出來,終究難免留下殘疾。”
黛玉聞言嚇了一跳,道:“竟然這樣。那還是不看它的好。”章回笑道:“那倒也不用。尋常田野地頭,鳥雀蛇鼠驚擾的隻能更多。我們隻小心留神就是。再者,也有過一種,就是因為意外磋磨,反而成就了異種異相的。記得父親曾有一隻斷頭黃,又叫作吊死鬼的,因化成蟲時化的不好,頭垂在項外,隻有細細一根筋相連,任誰第一眼看了都說難活。偏偏極其善鬥,連鬥十一場未嘗有一敗,正是那一年的蟲王。由此可見秋蟲雖小,但凡肯奮發上遊,一樣能有非凡成就。”
黛玉點頭歎道:“表哥所言正是。天地間萬事相通,蟲雖小物,生存的道理與人世並無不同。由蟲及人,更覺當立誌振奮,自強有為——難怪叔叔養蟲玩蟲,四十年不輟。”章回笑道:“是這個道理不錯。回去把這話告訴父親,父親一定高興。”
彼時日頭高起,將近午時。章回遂同黛玉往莊院回轉,揚聲招呼進寶、蓮蓬,就見他兩個都把鞋子脫了,用鞋帶兒係了掛在脖頸上,自己光腳站在及小腿深的水裡,正彎了腰逐塊兒摸掇溪石——原來這進寶、蓮蓬都是從小江南水鄉裡長大,河溪裡摸了新鮮蝦子,向來是掐了蝦頭便直接送進口裡做零嘴兒。這時聽見章回喊,進寶忙直起身相應,又捏了兩隻晶瑩透亮的蝦子朝章回直晃,問:“我試過了,這蝦又甜又鮮,比平時吃的都好,相公也來嘗嘗?”
章回笑著搖頭,道:“蝦子也就罷了。隻是一定不許摸螺螄之類吃。就今天回去,也必定要啃兩頭蒜,灌一大碗薑湯。”說得進寶頓時苦了臉,然而又不敢說一個不字。章回又忽地想起另一事,遂問黛玉要了一個原本預備裝蟲的杯口粗的竹筒,丟給進寶,吩咐:“回去一路上慢慢捉半筒蝦來。”進寶道:“相公要吃蝦子?半筒哪裡夠。不如家去再找幾個人,帶上網兜笊籬,一氣兒抄上斤半才好。”章回笑道:“當我是你,惦記這個?不是我吃。你隻管捉來就是,家去後拿給紫鵑。”林黛玉就知道是撈給自己那隻小龜的食料,抿嘴暗笑不已。
一時返家,章回方送黛玉至吳太君院門,就見林如海早立在屋前等候。章回匆匆見了禮,又在吳太君跟前含糊兩句,便隨意尋了個由頭抽身去了廚房。林如海出其不意,被他走脫;再者到底有女兒在前,隻問黛玉頑的可儘興。黛玉去繁就簡,擇要說了,道:“若非表哥告訴,真不知道小小秋蟲,也關係著天地物候。又能從蟲之好歹,推測其所出田地的肥瘦差彆,以及當時的年景收成、水旱情形。”林如海道:“不過是為玩找些正經借口,你倒聽他胡說。”黛玉道:“表哥不是那樣的人。”一句話出口,早是羞紅滿麵,忙借著更衣之由也走了。——隻看得吳太君哈哈大笑,抓了林如海過來拍他手背,道:“你隻想著是中大的兒子,你的親侄兒,到底還是落在自家人門裡。”林如海猶自不爽,晝飯後到底尋了章回來,吩咐以“厲無咎”為題、“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為韻,額外做一篇八十聯的五言排律才罷。
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注*
“學者有四失”“教然後知困”,出自《禮記·學記》。
“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惡居下流,天下之惡皆歸焉”,出自《論語·子貢》。
“三不欺”,指王安石的“君任德,則下不忍欺;君任察,則下不忍欺;君任刑,則下不忍欺。”“仁足以使民不能欺,智足以使民不能欺,政足以使民不能欺。”
“厲無咎”,出自《易·乾卦》。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出自《詩·豳風·七月》。
作者有話要說: 咳咳,林老爹種種不爽的後果……所謂“談戀愛一時爽,罰作業火葬場”,就是小章相公的最佳寫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