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忙喊:“老爺仔細手疼!”一邊趕緊起身,親手倒了茶來,端與賈政。見賈政喝了茶,臉色兀自難看,方小心開口,說道:“寶玉到底還小,玩性大,定不下心讀書,這也是有的。還要老爺多多教導督促。”
賈政搖頭,歎氣道:“知子莫若父,朽木不可雕。看了這許多年,寶玉實在不像是能在八股舉業上用功的料子。你看他詩詞急才都有,拿出去也能唬人,偏正經文章連姊妹們都不見得能超出,可見本性如此啊。想我賈家至今從未有科舉上出身的,大概也就是氣數吧。”
王夫人急道:“老爺講的什麼話!寶玉再不爭氣,分寸大禮總還知道。且也不是全不用功。先頭家學裡,他也是一天天都認真去的。不過蓉哥兒媳婦沒了,她兄弟傷心又得病,在家吃藥休養,寶玉沒了同伴,這才荒疏了個把月;等秦家那孩子好了,自然還照舊回來讀書,一起上學。老爺怎能這會子就把話說死?”
賈政見王夫人發急,自己心裡也有些後悔,於是道:“太太問的是。也是我被妹夫信上所言亂了心懷,想到寶玉處處不如,便著急喪氣起來。而且太太說的,其實在理。所謂‘獨學而無友,則孤陋而寡聞’,又有‘三人行必有我師’。寶玉孩童心性,但凡做什麼,總要有個人在前頭提攜帶領,或是有個人較勁兒比賽著,逗出他自家真正的興趣喜好來才罷。之前有秦家孩子伴著,他也確實比以往更肯用功些,正是這個道理。既這麼,我倒有了一個主意——林妹夫冬天上京,外甥女婿明春會試,必定是要跟隨他一起上京來的。到時他們兩個見了,有芝蘭珠玉在前,寶玉怕也能見賢思齊,轉一轉憊懶紈絝的脾性,也未可知。”
王夫人笑道:“果然能如老爺說的,我也就此放心了。隻盼著林妹夫一家子早些到達才好。”又問:“林妹夫信上還說了什麼?先頭林家的女人們來請安,被老太太問外甥女的事,嘰嘰呱呱說了幾車子的話,竟硬是沒說到這件頂要緊的。老爺如今倒要跟我說說,彆又落下錯過了什麼好事情,我們不知道,也不能替妹夫歡喜。”
賈政笑道:“妹夫信上說,親事雖定下,真正過禮還得等到明春會試之後。為的京城裡同僚故舊多,事情也能辦得更加體麵些。因此這會子暫時還不刻意往外宣揚。如海是個向來小心的,手下得用的人也都如此,倒未必是疏漏了。”
王夫人道:“然則老太太那邊,這樣的大喜,總該稟告一聲。到底是老太太跟前養大的,珍寶眼珠子一樣地待,哪裡能不告訴呢?”
賈政道:“妹夫也有給老太太的書信,想必裡頭是告訴了的。至於太太問其他的事,不過是‘恭肅勤勉、小心正派、嚴謹持身’幾句,也是妹夫書信裡慣常會說的。隻有一樁妹夫再三提醒了,咱們家在京裡,世交通好正多,但最少這半年上下光景,與平原侯家還是少些往來聯絡。外頭我自去告訴璉兒,內宅那一頭,還請太太去說。”
王夫人聽他說得鄭重,肚裡嚇了一跳,趕緊嘴上應了。兩人又說了幾句,就到飯點。夫妻兩個一起吃了晝飯。賈政還往外書房去。
王夫人自命人請王熙鳳來,告訴許多事情。原來賈母上半日待眾人散去後,先看了林黛玉寫來的書信並軟帽、絛帶、荷包和壽星拐穗墜等節禮,還未及拆看林如海書信。故而王熙鳳還不知道黛玉親事一節。此刻聽王夫人說,就想起幾個月前賈璉告訴自己的種種跡象猜測,心說果然不出所料,林姑父待章回不同尋常,顯是有這一重用意在的。隻是聽到後來,王夫人說向賈母道喜,又要邀了薛姨媽、寶釵、寶玉、三春一起擺宴席吃酒,慶祝遙賀林黛玉定親,王熙鳳揣度其用意,不免想到:林妹妹在老太太那裡,正是第一個珍愛得意的,在姊妹中日常也無人不好,與寶玉更是親厚遠勝過旁人;如今說定了婚事,在賈母、三春等固然大喜,唯獨一個寶玉,少年人心思宛轉、脾性怪誕難定,乍一聽聞,言語行動實在難測;倘一時說出些有的沒的,或是生出些稀奇詭異之事來,就算是關起門來隻有自家人知曉,到底彼此沒趣。因此笑道:“太太也說了,老爺言道林姑父暫時不願張揚,所以隻信裡悄悄地告訴老太太。若一時熱鬨吃酒,明明白白道出由頭來,底下伺候的人多,又是好事不該禁絕了四下傳揚,隻怕一時半刻四下裡人人都知道了,豈不是違了老爺和林姑老爺的心意?倒不如借著中秋這一檔子,多起幾個食局、堂會,隻我們自家人知道本意,不給下麵的人原由話頭,豈不是兩全其美?太太說如何?”
王夫人想了一想,也隻得點頭:“姑且這樣罷了。隻是等你林妹妹隨姑老爺上京來,還是要正經道賀過。”
王熙鳳忙道:“這個自然。太太放手交給我。我必定安排得周周到到,不用姑媽多費一點子心。”
王夫人這才笑道:“你做事情,我原是放心的。”又說:“老爺知道了你未來林妹夫,對比起寶玉來,難免就生出許多心事。你一會兒家去也跟璉兒說,這一兩日多看顧勸著些老爺,就心急也吃不了熱豆腐。讀書進學,總得一步一步來才罷。”
王熙鳳應了,笑道:“寶兄弟的天資,誰還不知道?老爺急切催他上進,太太總安心等著享福。”
姑侄兩個又說幾句,平兒打發小丫鬟捎話,說賈璉正四處尋人,王熙鳳方告辭出來。到了家,問賈璉什麼事,果然也是賈政召過去說了一車的話。隻是賈政告訴賈璉的事情到底更多些:一是平原侯蔣家。揚州一番動蕩原自蔣範兩家退親始,林如海雖不便向賈政逐一道明其後多少內情牽絆,卻至少能揭出蔣家老底以為提醒。二是秦可卿喪儀。雖說朝堂上一時風聲過去,到底是有一二個禦史盯住了兩府,凡有祖蔭功名、司衙在職者皆當嚴加約束,謹言慎行。第三件卻像是知道了什麼大事,預先設了伏筆、做了鋪墊在這裡:“凡臨非常之大事,非常之寵命,兄亦當常思體貼眷愛之隆恩,惟業業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方不負天地間生人也。”賈璉便和王熙鳳猜想:“近兩月來老爺屢擔要務,勤奮遠勝尋常,莫非上意要大用不成?”鳳姐笑道:“不論是不是,有林姑父這句話,我隻管備下賀喜的酒宴和賞錢。”
結果中秋次日,寧、榮兩處人丁齊集,會宴熱鬨,就有門吏忙忙進來至席前報說:“有六宮都太監夏老爺降旨!”片刻夏守忠至,旋即傳旨宣賈政入宮。賈府合家人惶惶不定。總有兩三個時辰工夫,才有飛馬報喜說:“咱們家大小姐晉封鳳藻宮尚書,加封賢德妃,速請老太太領著太太們去謝恩!”眾人這才喜氣盈腮,按品大妝入朝。於是寧、榮二處,上下裡外莫不欣然踴躍,得意溢於形表,言笑鼎沸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