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氏捶他一記,罵道:“跟你說正經事呢,隻管胡攪蠻纏。”坐著想了一會兒,才扳著手指數道:“之前大嫂子給由兒說親,特意提過壽家姑娘生的月份小,今年說是二十歲,其實隻有十八。這麼算來,差不離也就是十九歲。這個年紀,正該看人家說親事,又是不年不節,父母長輩都在老家,怎麼偏她就要出遠門投親戚伯父?還是一個人上路,雖也有個遠房表哥伴從,究竟不是平常人家行動的道理,這裡頭是個什麼緣故?英哥兒滿嘴跑馬,就是不提這一節,成心指望我不留神就給忘了呢。這是第一件。”
章望連連點頭,道:“大奶奶說得有理,果然是個破綻。那第二件是什麼?”
洪氏聽他仍舊玩笑,眉頭一皺,有心再發作,卻不想一眼瞪過去便撞見一張裝腔作勢的嬉皮笑臉,一時掌不住地笑出來,張口說了三個字“第二件”就頓在了半道兒,後頭的話怎麼也想不起來。呆了半晌,終究不得下文,隻能拿手一推章望,沒好氣道:“都是你!弄得我話到嘴邊還給忘了,不曉得自己要說什麼。”
章望笑道:“想不起來就不要想。但凡真正要緊的,就這會子忘了,等過一夜,或者這一覺睡醒了就自己回來了,必定耽誤不了正事。”
洪氏被說得也笑了,隻是到底還有些擔心,握了章望的手道:“不是我不肯相信人——大爺不用說了,英哥兒更是我親生的兒子,行事分寸向來知道,真有十分要緊的事情,也不會不跟我通氣;不特意告訴我,要麼是大小無關的,要麼是我知道了也無益的。隻是今天這一樁,到底關係到我娘家。阿大又是跟英哥兒從小一起玩到大,在咱們家的時間最多,實在比彆的侄子侄女都更親近些。我也知道自己是偏心的,可是又改不了。”
章望見她這樣,心裡一動,慢慢撫著她的背以作安撫。好一會兒,方放柔了聲音說道:“你也彆擔心。事確實是有一些,做親的難處麼,也並非沒有。但要說真個不成,則是再沒有這樣的道理。回兒跟阿大從小就好,這次也是儘心儘力替他打算,用力太過,反而露出痕跡破綻,並不是有心要瞞你。那壽家姑娘果然是個好的,就是父母姊妹那邊有些掛礙。回兒怕說多了替人家女孩子招了忌諱反倒不好,這才千方百計遮掩。隻是到底不敢隱瞞,等你跟他哥哥嫂子去太太、老太太那邊後,還是說給了我。”
洪氏就問:“到底是怎麼個情形?壽家小姐的父親,不是跟大爺一樣讀書做學問的,又能有什麼掛礙?”
章望道:“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大奶奶才剛說自己的話,有些改不了的偏心。”說得洪氏忍不住又瞪他,又要笑,一不留神就嗆了一口氣咳嗽起來。章望連忙幫她叩背順氣,好容易止住,這才慢慢地告訴道:“壽芩有四個女兒,最大的和最小的都是庶出,中間兩個是嫡出。彆的也不多說,就這兩個嫡出女兒,他夫妻兩個平日對待就很有些不同,聽說是不拘什麼事情,做父母的都一味偏著小的。”
洪氏聽了就笑道:“同胞骨肉,父母偏心小的再常見不過。這能算什麼?且英哥兒前頭也說過,為的兄弟姊妹多,這壽雁娘小時候是在伯父母跟前的時間更長些,和父母姊妹沒那麼親也正常。什麼大事,就值得你們這樣?”
章望笑一笑,說:“大奶奶寬心。我也隻是聽回兒說起,回兒自己也是聽彆人轉述,究竟事情如何還未及親自驗證真假。而且,就算再退一步,真的驗證出什麼來,也沒多少緊要關係。畢竟壽家一向的門第門風在那裡,咱們也看到那女孩子自家是個頂好的,配給阿大彆說一點不虧,真正是咱們家占了大便宜——這個也是我寫信給南京大阿哥那邊要遞過去的話。”
洪氏這才點頭,道:“雖然都說聯姻結親、兩姓之好,但究竟夫妻如何,兩邊父母都還在其次,最要緊的還是要看孩子自己。是自己看準了,又一心一意求來的,總比盲婚啞嫁來的強些。彆人不說,隻看由兒跟他媳婦,我就覺得先前忙的那些都有了回報。阿大跟咱們自家孩子是一樣的,他認準了,就為他多費些心思,我也樂意。”說到這裡,忍不住又笑起來,隻道:“由兒媳婦,當初是被由兒趕巧救下了,範家這才動的心;這次阿大是被壽家姑娘救下了,於是相中了非她不娶——怎麼咱們家裡,竟接接連連碰上這樣奇跡巧合的事體,比故事話本裡說的還要有趣?”
章望笑道:“可不正是你說的這樣?天底下的巧合事,都落到咱們家裡了。但隻要孩子們開心,大奶奶開心,又有什麼不好的?這會子該審的也審完了,該招供的也都招供了,大奶奶是不是可以把心放回肚子裡,也放我安穩去睡覺了?”
一番話說得洪氏咬著牙笑,抬手連捶他幾捶,啐道:“要睡你自己睡。阿大的事情,我還要再盤一盤。而且我們這頭理順了,還有小東門家裡那頭呢——姑侄再親,婚姻大事上頭總繞不過親老子娘,多少事情都等著要他們去出麵呢!”
章望笑道:“你又忙起來,還沒到這一步呢。就有什麼,現在也不用你親自上陣,交代由兒和他媳婦兩個去忙不就成了?好了好了,再彆費這個腦子。夜深了,睡覺睡覺!”硬拉著躺倒,拿被子蒙頭蓋臉一股腦兒地裹了。洪氏哭笑不得,隻得順著他意思寬心安置了。一夜無話。
次日,章望、洪氏起來,就聽說章由、章回兄弟兩個早早起身,車馬送了碼頭上乘船往金陵去了。吃過早飯,章望自去尋林如海等說話。範舒雯也過來伺候洪氏往吳太君處去問安。待從澄暉堂下來,兩個還回家裡坐定,洪氏就開始一樁樁吩咐預備往小東門自己娘家的事體。不想每說一件,範舒雯都對答如流,顯是肚裡早有腹稿。洪氏忍不住就問端的。範舒雯到底年輕,頓時就紅了臉,蚊聲答說原來是他兩個昨日夜裡回房後,章由就仔仔細細把外祖父母和兩個舅舅性情為人說給她聽,小夫妻琢磨合計了半夜,才定下了這許多應對;本想著先手預備一些,不防這邊洪氏帶頭提起來,倒把那些想頭計較好像竹筒裡倒豆子一般一時倒了個乾淨。洪氏聽了她這番話,又是好笑又是高興,拉了範舒雯的手,將自己娘家種種逐事逐樣講給她聽,又告訴許多竅門細節,與外祖母、舅母相處的方法訣竅:娘兒兩個於是一發親密起來。
這廂章回乘船經運河北上,水路輕便,又日夜不息,轉眼就到南京,便直奔青塘尚書府。恰黃幸下衙在家,見他來,又是歡喜又是吃驚,忙問吳太君、章太夫人等安好。溫寒敘畢,章回方奉呈章望書信,告知來意。黃幸忙請王夫人一起參議,才知道忠獻伯府三太太中秋後就往娘家省親去了,此刻正該在諸暨壽府。王夫人遂寫了信,與章望、黃幸等所寫書信一起,命心腹人連夜送去。章回這才前去拜見老師黃肅,隨往明陽書院待客會文,到南京國子監接表弟黃象回府等等。等到了十五日,與黃幸一家、黃肅一齊坐船回常州不提。
卻說諸暨這邊,壽府早是一片愁雲慘淡。先前薑太夫人心疼孫女,放出風聲說她病重,又與壽芩夫婦置氣,裝病不起,闔府的丫鬟仆從就禁絕笑語;待接到薑平傳信,說壽雁娘救人受傷,太夫人又急又怕,假病竟成了真病。壽芩夫婦既要操勞三女婚事,又要在母親床前侍疾,還要擔心次女傷勢,隻覺兩三個月來無一天順當,身心俱疲。偏偏堂姐壽琳歸省,原是為了章範聯姻,向他夫婦兩個致歉來的,結果一到娘家,猛然就聽說了壽白兩家婚事並許多變故。她原是謹慎周到之人,初時也不多言,旬日時間把前前後後事情經過都查訪問明了,窺破各種緣故內情,當即稟告了薑太夫人並兩名族老開了家祠側邊的議事廳,下帖子請壽芩、壽苕及壽蘿三對夫婦至此相會。壽芩素知這位長姐威嚴剛正、最恨偏私不公,果然眾人到齊,壽琳扶了薑太夫人上座,又當著族老請代為薑太夫人應對問答,而後便即發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