壽琳聽她這話,本來壓著的火一下子騰起來,起身兩步到她跟前,指著鼻子罵道:“你這個豬油蒙了心,眼睛被屎糊了的蠢貨!虧你做了二十幾年的當家太太,就這麼一番話,牽三絆四、狗屁不通,明明自己不好,還要倒打一耙!難怪養出個麵甜心苦、無恥奸猾,連親姐姐的夫婿都處心積慮算計了硬搶過去的主兒來,壽家幾百年的清白名聲都被你娘女兩個糟蹋淨了!”
說得喬氏轟的站起來,一把撥開她的手,直接喊名字道:“壽琳,你胡嚼什麼?什麼硬搶夫婿?誰搶了——”
話未說完,這邊早被壽芩趕上去拽開來,壽苕的妻室趙氏也趕緊上來站到喬氏身前,把她跟壽琳兩個隔開。一邊扭著喬氏手臂一邊說:“二太太一時急糊塗了,痰迷了心,快這邊坐了消氣!”又湊了她耳朵,低聲喝她,道:“真跟姑太太動手,老太太還有族老們都看著呢,你還要命不要?”
喬氏兀自不服,直嚷:“就算她是姑太太,也不能信口胡扯,汙蔑小輩!話都給她說了,教鶯娘怎麼做人?”
壽琳再忍不住,隨手抓了個茶杯在桌上一摔,罵道:“我胡扯?我汙蔑小輩?壽喬氏你給我聽著,彆以為天底下人都一樣,打老鼠怕傷了玉瓶,拿住了彆人把柄就肆無忌憚!你那點算計,隻好糊弄老二,想糊弄我?做夢!”一轉頭,看見壽鑒安、壽銀國都坐得端端正正,眼觀鼻鼻觀心,隻有壽苕年輕,麵上明明白白流露出心思來。壽琳冷笑一聲,轉回自己座上坐好,道:“白瀚冰和鶯娘這樁親事不好,不光是白瀚冰,鶯娘自己也不乾淨——你們都當他兩個早有私情,卻不知道根本都沒影子的事!白姑爺和姑太太選了雁娘,白瀚冰自己是不樂意,可沒有人調唆推了一把,怎麼就忽剌巴地冒出個逃家的主意來?前頭我就說了,他幾年在外,在外祖母家這邊的時日加起來統共才幾天,就算跟哪個表姐表妹有私情,也不至於到非她不可,不能成婚就同生共死的地步。偏偏就有這麼一個人,寫了這麼一封信,信裡跟他說 ‘父母之愛子,但使作出決意形狀,必定不忍逼迫’!當時哄得高高興興,全力施為。是呢,一個水深不足三尺的荷花池子,一把沒開刃連皮都割不破的裝飾門麵的寶劍,就把上下都遮瞞過去,認定兩個人是一片真心……難道我壽家這麼多長輩,就真地被兩個小的唬住,玩弄在股掌之間?隻不過是沒人往這個上頭去想罷了!”
說著,壽琳就到薑太夫人跟前。薑太夫人從袖子裡掣出藏了許久的信,遞給壽琳,又轉呈到壽鑒安手裡。壽鑒安隻匆匆看了幾句,眼裡就冒出火來,陰沉著臉將信遞給壽銀國。壽銀國看一遍,臉色也難看起來,瞪著壽芩、喬氏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壽芩被看不過,一轉頭,又瞟見白海揚和壽蘿臉色全變了,心知再也遮瞞不過。喬氏原還強項,見壽芩心虛,她到底要替三女撐腰,隻強著聲音辯解:“鶯娘年紀小,心裡戀著她表哥,關心則亂,遇事慌張起來,總不過是一時糊塗罷了。”
壽琳冷笑道:“一時糊塗?凡事都算計得停停當當的,還慌張糊塗?能在父母跟前一條一條說 ‘表哥不喜歡姐姐’‘姐姐對表哥也無意’‘表哥和姐姐結親便如結仇’,說‘姑媽一向喜歡我’‘白姑父隻不過是求咱們家的一個女兒’‘終歸姐姐還有常州可嫁’,這是慌張糊塗?能扣著父母的軟肋,算計同胞姐姐的性情,‘她都二十歲了,再挑三揀四,攔著下頭姊妹的婚事,成什麼道理?’‘續弦又如何?明媒正娶,也是正經夫妻。這邊誰還不知道她怎麼回事,誰還能說爹娘虧待了她?’這也能叫慌張糊塗?好一個糊塗,真是糊塗——隻不過糊塗的是你們這對爹媽,不是她壽三小姐!”
喬氏道:“這些不過是大姑太太道聽途說,口說無憑,並沒有……沒有實證。”
壽琳怒極反笑:“你還敢說沒有實證,難道你還要我真喊出人來到跟前對質不成?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能弄到她偷偷寫給瀚哥兒的信,就能弄到其他物證,隻有多,沒有少;不拿出來,彼此留點顏麵,真拿出來,最後一層臉皮子也都給你剝得乾淨!她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就有這許多心機,步步算計,坑害同胞姐姐,連父母姑媽長輩都玩弄在手掌心裡,當她真的就算無遺策,破綻全無?不過是仗著爹媽偏心,才這樣膽大包天!隻是她有一句話倒是明白,這樣的結親,說到底便是在結仇!她還想要光明正大、八抬大轎地從這個門庭裡頭出去,做她的春秋大夢!”說著,眼睛就瞪住壽芩。
壽芩見她神情,又看母親、族叔、叔祖,再看白海揚、壽蘿,情知這一樁事情已定,再難轉機。一時心中酸澀難言,隻問:“大姐就一定要如此麼?鶯娘才十六歲,便是一條活路都不能留給她麼?”
壽琳道:“不是我不留給她活路,是她自己作惡,堵死了活路。也是你這個做父親的,一味縱容,不教正道,讓她走了死路。”說到這裡頓了一頓,默默地看了壽芩幾息工夫,才重重歎一口氣,繼續道:“這也是我今天要代老太太說的第二件事情。老二,你在兩個女兒親事上,犯儘了糊塗。一屋不掃,難以掃天下。一家之事尚不能平,又如何處置一族?以後,你就安心讀書,族中的事情就不必再操心了。”
壽芩聽到這裡,才明白她言下真意,直驚得瞠目結舌,兩個眼睛睜得如銅鈴一樣,臉上全是不敢置信的神氣。呆了半晌,方才猛地抽一口氣,話是對著壽琳說,眼睛卻隻看著對麵的壽鑒安、壽銀國和胞弟壽苕,沉著聲音問道:“母親和大姐姐要我卸了族長的職責,總該說個明白理由吧?”
他這樣說,那邊喬氏也一把推開了扶著自己的趙氏,快走兩步挨著壽芩站住,附和道:“正是,老爺為了這個家,辛辛苦苦二十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就算依著老太太姑太太,在雁娘鶯娘的婚事上頭,老爺是偏頗了些,可也沒偏到族人的事情上去。為了這個就立逼著要卸了職位,就不怕消息傳揚開去,京裡的長鳶、長鶴聽到了寒心?”
這長鳶、長鶴,正是壽芩和喬氏居長的兩個兒子,都已結婚成家,品學俱優,經拔貢保送到國子監讀書,乃是壽家小一輩中寄托了期望最多、舉業前途也最佳之人。壽琳聽喬氏扯出這兩個來,旁邊的壽芩雖不出聲卻點頭附和,如何不知道他夫妻兩個的用意?隻是越明白用意,對壽芩的失望就越深。再看薑太夫人麵色神情,也同此心。壽琳隻能在肚裡歎氣,道:“就是為了他們兩個不受無辜連累。”一句話說得壽芩和喬氏當時變色。壽琳才搖一搖頭,繼續說道:“明知道母親反對,不理不睬,照舊強行定下兒女親事,是為子不孝;長女被胞妹搶奪了親事,卻不對其安撫彌補,也不申斥幼女,是為父不慈;為著自家顏麵私利,有意欺瞞,算計胞妹外甥,是為兄不友;偏心幼女,一味縱容乃至弄出姊妹易嫁的醜事,根子是日常的處事不公;前麵為了虛浮麵子,不肯直言謝絕堂姐的說親,匆匆忙忙與胞妹家定親,後麵為了遮掩幼女的私情醜事又催著長女出閣以至於胡亂許嫁,這許多種種,乃是不智……還要我繼續數下去嗎?”
這邊壽芩早是羞慚無地,連喬氏一起,夫妻兩個癱軟在座上,垂頭喪氣,直說:“罷了,是我錯了。隻憑母親、叔父處置,再無二話。”
他這一句話出口,壽鑒安、壽銀國也就再無為難,當下與薑太夫人商議定了,由壽苕暫代壽芩的族長之職,處置族中事務;當場立下文書字據,壽芩、壽苕畫押,壽鑒安、壽銀國、白海揚見證,各執一份留存。壽苕既任了族長,立意決斷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派人儘速趕往衢州,接壽雁娘返家養傷;隨即又向白海揚鄭重賠禮,暫緩壽、白兩家兒女議親之事,約定後日親往白家老太爺處說明情況並致歉。白海揚夫婦自無異議。
這邊壽苕之妻趙氏與壽琳一道扶了薑太夫人回房,伺候安置妥當,方向長姐道謝說:“家裡的小一輩,還是要姑媽姑父多多照看。”又問:“二哥二嫂怕還是舍不得鶯娘,她年紀到底還小,總得儘力扳過來才是正經。我有意把她放到我陪嫁莊子上,選老成穩妥的嬤嬤從頭仔細教導,磋磨曆練一年半載,姑媽看可使得?”壽琳也不說好或不好,隻道:“你但凡覺得該怎麼,隻管放手去做。”趙氏會意,自去處置,也不贅言。
卻說壽家之人既到衢州,見到薑平、洪大一行,奉上家中書信,又問壽雁娘傷勢恢複。薑平得知諸暨情形,自是歡喜,好言勸說雁娘一番,便送她還家。洪大雖說情之所鐘,到底知道分寸好歹,隻備妥車馬一路送到諸暨,又攜重禮恭恭敬敬上門致謝,然後才按原定路程繼續往南方辦藥去了。這邊自有薑平將一路上種種告訴薑太夫人等人。不幾日,黃幸和王夫人的書信也從南京快馬送到。壽家眾人這才知道壽雁娘這一番艱險,又忍不住感慨世間緣分奇妙。壽琳自是穿針引線,兩頭說合,不過大半個月工夫,兩家長輩就將洪大與壽雁娘這樁姻緣定下,隻等洪大自南方返回,便行大禮成親。
預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新年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