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太君笑道:“我讓你找個舒坦地方吃東西,你倒賴我趕人,可是冤的都沒處喊去了。”又向強氏道:“親家奶奶彆見怪,我年紀老,坐不住,隨手抓由頭打發往彆處去,可不是真的趕你們。且容我脫個身,等日中午再一起吃晝飯。”
強氏和範氏就忙站起身來,行禮告退。吳太君笑著點頭,又告訴範舒雯:“陪你母親在家裡各處轉轉,中午的時候再過來。”範舒雯應了。一時臘梅也提了雕漆食盒進來。範舒雯忙接過來,拎在手裡。三人這才向吳太君告了退,出了澄暉堂,範舒雯方把食盒給跟隨的丫鬟春杏提了,自己當先引導,一路往她與章由自家的小院行去。
原來這章由和範舒雯成婚,雖然隻是新增一口,到底意義不凡。章由原本一直在章望與洪氏的正院依附父母居住,此番成婚,章望洪氏特意與他小夫妻另辟居所,在吳太君的澄暉堂後院穿堂北麵新蓋了大花廳,供內眷女子讀書上學之用,將原本西花牆外用作內學堂的三間抱廈重新整修了,增添了房舍隔斷,設置了庭院花木,供給章由和範舒雯起居。新房向西緊挨著章望洪氏正院牆壁,向南正對了章霈李氏院落後廊,雖是小小一處房屋有限,關起門來也算自成一家。強氏雖也聽範氏仔細說過,到底第一次踏入實地,先看一遍院落格局,又看一遍陳設家具,再把簾布帳幔、鉤鎮墜腳、鏡奩杯盤之類日常諸物細細看過,這才長出一口氣,臉上堆了笑轉回來跟女兒、小姑說話。不妨範氏早自顧自坐下吃茶,又讓丫鬟拿了整盒的各色茶點相配。這邊範舒雯就換了衣服從裡間走出來。強氏見她裡頭還穿著玉色的竹葉暗花中衣,下係淺黃色的竹菊萬字福壽刺繡馬麵裙,隻是外頭那件大紅色的縷金梅花緞麵褙子換成了橘紅底金銀撒花的,且從裡到外都是簇簇新的,實在忍不住,道:“你家常就穿這個?還有剛才那件,這樣描金繡彩的,到底華貴招搖了些。你婆婆穿得乾淨清爽,大姑娘更素雅文靜,雯兒你還是該穿得差不多些才好。”
範舒雯笑道:“母親不知道,兩件都是婆婆讓新做的,說是老太太有了春秋,眼睛就愛看鮮亮衣服呢。大妹妹今著是一早陪姑太太從天寧寺回來,平日裡也最愛穿紅。”
強氏道:“雖這樣說,你做嫂子的,也不好跟姑娘們一樣穿戴。”
旁邊範氏就笑道:“嫂子你瞎擔心什麼呢?雯兒哪裡就會跟小姑子爭風頭了。何況就算有些奪目,雯兒是新媳婦,正該穿得鮮豔明亮呢。何況又是她婆婆特意做了讓穿著討老祖宗喜歡的,這還能有什麼錯?雯兒素來都穩妥,你又不是不知道。”
強氏笑道:“我這不是白囑咐兩句麼。在家千日好,出了門,到底是給彆人做媳婦呢。”忍不住拉了範舒雯的手,仔仔細細問她婚後好歹,丈夫公婆如何相待,又是章家這邊的起居時辰、行動慣例種種。範舒雯一一告訴了。一直說到日常的茶飯湯菜,範舒雯道:“飯菜用料大多尋常,我嫁過來這十幾日,也沒見過什麼海參鮑魚、魚翅燕窩之類,菜肴羹湯還是以素為主,每餐的大葷限定了止一道。但不論菜肴點心,每樣都整治得十分精致,單是看著也讓人心情舒暢。”
強氏一邊聽一邊點頭,又問:“那口味如何呢?”
範舒雯頓一下,才說:“口味倒是比咱們家裡要淡些。不過這邊家裡慣例,每人手邊都有一個三格的長方小碟子,盛了醬油、醋和水辣子擱在旁邊,隨時能蘸了來吃,倒也方便。而且他……姑爺又教我,飯前可以喝一點開胃的湯茶果脯,吃菜時先從濃油赤醬的菜品吃起。這些天下來,也沒有什麼不慣的。”
強氏聽著先是一驚:想起先前定親,章望洪氏幾次請自己夫婦過府議事,飯桌上從未有這等布置,如何猜不到這一番是顧念女兒的特意之舉?且闔府無人說破,使女兒隻當做章家飯食慣例,想到這一樁體貼細致,強氏心中就越發地翻騰起無儘感激。其次便是十分的心疼:她夫婦隻有一個女兒,自小就是嬌生慣養,雖在婚事上有所波折,但也因此在其他上頭越發疼惜寵溺,衣食用度何嘗有過一分不如意?彆說是飯菜口味,便喝的一杯茶也是嚴格按照她的喜好,既不許過溫,也不許過涼。此刻卻得想方設法,才能勉強入口。於是忍不住道:“苦了我的雯兒。不如我跟你婆婆去說,索性在你這院裡再立一個小廚房,平時家來吃飯——她是和善人,多半就能答應。”
一句話出,嚇得範舒雯忙握了手,搖得頭都要掉了。急道:“母親切不可去說!我才嫁過來,哪裡就能要自己的小廚房?便是我們大奶奶、大太太,也是家裡大廚房一樣的吃喝。母親總不能叫我跟老太太比肩去!”
這邊範氏也勸道:“嫂子也太著急了。就真要單獨一個小廚房,雯丫頭也還沒到時候呢。”說得強氏一愣,省過意思來就直勾勾看著範舒雯。範舒雯叫她看得滿麵通紅,喊了一聲“媽”就扭頭兩步走開。範氏忍不住噴笑出來,捶了強氏兩下,叫她回神,說道:“你隻管操心,不聽雯丫頭自己說,‘沒什麼不慣的’?再者她既進了這邊的門,好歹要跟著這邊的習慣,就算立了小廚房,難道隻顧著她一個人吃飯,不帶上女婿了?由哥兒的口味,可也是清淡一路的。”
強氏這才轉過念頭,無奈點頭:“這樣,也隻能委屈雯兒了。”見舒雯走過來依著自己,說“母親念著我,我都記得”,強氏越發觸動慈母心腸,雙手摟了女兒在懷,說道:“你要是吃不慣這邊,想家裡的飯菜了,就寫信給你父親跟我,我們接你回家省親,時不時地住上十天半個月。”
範舒雯伏在強氏懷裡,道:“母親放心。我在這裡一應皆善。公公婆婆待我也跟自家女孩兒一樣。我知道的,要不是大奶奶,怎麼每次吃飯,麵前都是喜歡的菜?我進門還不到二十天,新衣服已經做了五身,各種時新花色的布料,織錦、緞子,塞了兩箱子都不止。請關先生給我看診,怕我不慣吃藥,擬了七八種點心蜜餞的方子,輪流做了送來我這裡當零嘴。還有在姊妹妯娌們跟前,也是每一次都先顧著我,言語間給我做臉,替我撐腰——母親說我委屈,這是母親偏愛我、心疼我,其實真個一點都不委屈的。婆婆待我,真的和母親是一樣的。”
強氏撫著女兒,連連點頭,說:“好,好,不委屈就好。”隻是聽到末一句,撫著她背的手就不知怎麼僵在那裡。範舒雯不覺,兀自偎著母親撒嬌。範氏在旁看著,窺破心思,隻管咬著嘴唇暗笑。果然一會兒強氏便問:“你婆婆……真的事事都對你好?”舒雯點頭。強氏頓一下,又問:“那跟我比,誰更好?”範舒雯再沒料到這一句,驚得抬頭。旁邊範氏早忍不住大笑起來,捶著自己腿又笑又咳,隻道:“好個大嫂子,你還能不能更有出息?”強氏也忍不住臉皮發燙,見她笑得恣肆,撇了範舒雯,紅著臉就過來揉她,嘴裡道:“你笑我?你閨女出嫁,不也是擔心這個擔心那個?前頭兩個就不說了,我隻等穎兒出嫁,再笑你!”說話間就笑扭成一團。直到春杏過來傳洪氏的話,說洪馮氏所托之事俱已談妥,問範舒雯等是否一起過去澄暉堂,三人才忙各自收拾了,到洪氏院中,然後再往吳太君處。晝飯畢,相陪吃茶說話。下半日各家客至,強氏、範氏遂同洪氏等一道兒出麵接迎,茶敘款待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