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二日便是九月廿二, 顧塘章家懸燈結彩, 屏開鸞鳳, 褥設芙蓉。一概笙簫鼓樂, 隻用清平廣大之音, 通衢越巷, 坊市相聞。章由帶著章憲、章柴、章偃、章伋、章瞿在顧塘橋前迎候, 章望帶著章曜、章魁、章軫、章畢、章鬥在大門上迎候,章霈帶著章霂、章霑在轎廳相候。
公侯官長等既到, 皆先請到清熙堂上就座。大家廝見,謙讓一番,方入座。最上兩席空出, 下麵依敘,左邊乃是河陽王府、靖昌侯府、恩平侯府、忠獻伯府等公侯,以及前左都禦史惲嬰、前通政使範桃生、前大理寺卿袁隆、前國子監祭酒李淨、翰林學士盛穎宇、明陽書院山長程葉知等姻親世交。陪客乃是林海。右邊是主位的章霈、章霂、章霑,江寧禮部尚書魯光、江寧吏部尚書張黎、江寧兵部尚書兼守備將軍紀萬權、應天巡撫廖天晟、江南學政左浦胤、南京國子監司業謝況、常州知府董笠、武進知縣蘇明等官長。陪客乃是黃幸。章望帶領眾兄弟, 隻在堂外侍立。
一遍茶畢,河陽王世子起身,率眾請吳太君出來上座受禮。章霈依禮謙遜一番,便命章望率兄弟子侄立刻去澄暉堂相請。澄暉堂這邊, 吳太君早有章太夫人、李氏、洪氏服侍按品大妝,章望等奉大轎到, 吳太君便即登轎,一路往清熙堂來。這邊章霈、河陽王世子早率人堂外相接。既入清熙堂,眾人恭請吳太君上座, 然後分作幾班拜壽讚賀。吳太君端坐受禮,不消贅述。
拜賀畢,河陽王世子又起身奉獻壽禮。這壽禮卻不是慣常禮單上那些金珠寶貝、佛像屏風之類,而是一個紅折兒,寫的一樁樁一件件、實心實惠行的善事。頭一件便是幫扶養老——原來自林如海以孝親辭官,聖人嘉許,河陽王府便在日常的施舍賑濟之外,專設了一個行善款項,以京郊為界,在京人家凡家貧年弱不堪奉老的,王府稽查核準了,每戶每天許以一個時辰城坊灑掃之類的輕便雜務,換取三餐粥米;京郊則多設茶棚,貧民或以雜柴、或以熱水、或以看守時辰換取粥米。這一件下,又注明半年來發給米糧、核準人數。而後舍藥施粥、為無養孤老建長春堂等等也如此,都是一件善事,下注行事時日、施給用度、受惠人口。當堂念了最上頭三條,後頭片言略過,河陽王世子便道:“老夫人慈德,林大人孝親,人皆感佩。見賢思齊,既感佩,便當效仿賢德而作實事。舉手所為,雖是微末,但也不敢不以孝義當先,更不敢忘懷源頭。倘再能博長者一笑,則當欣慰無憾。”
吳太君一句一句聽了,點頭笑道:“一念至善,一動至仁。老身不敢當源頭之說,隻承望與聖人君子常行善事,同沐昌隆,同享福報。”說著就站起身來,向上揖手為禮。堂上眾人忙都站起,一邊行禮,一邊都道:“您說的句句是理。”禮畢,方才重新還座。
河陽王世子又命隨從取過一物,奉到吳太君跟前,道:“離京之時家父交予,命今日呈上。”吳太君笑道:“是什麼?請拿出來大家一觀。”原來是錦囊裝的一個書畫卷軸。黃幸、林海早從兩邊走上前來,一人一端執了卷軸,小心翼翼打開。
眾人凝神,見是一幅工筆的中堂大畫,一眼望去廳宇堂皇、人物繁眾,門楣上“有涯居”三個字雄健飄逸,畫的正是文昭公、文華公外書房冬日裡之情景。其用有涯居裡一幅繪了火燒赤壁的立屏,將畫麵恰隔作兩半:左麵的一半畫著一位風雅長者,身邊團團圍坐的七八個少年學子,老者一手撫須,一手指了立屏作講解分說貌;偏又有兩個不聽講的,一個將身子探出窗外,拿窗杈去勾屋簷下冰淩,一個挨在窗邊,眼望花園池子裡一條叫薄冰凍住的長約尺餘的三桅帆船。右麵的一半畫著一位雍容婦人,將素銅手爐遞給一個少年,少年右手握筆寫字,左手虛握著湊在嘴邊嗬氣取暖;二人身後幾張書桌,幾個少年學子或喝茶、或吃點心、或抱手爐交頭接耳;門廊邊又有一個少年,正同一個褐衣童子伺弄火盆。有涯居四麵,又有屋廊下看茶爐的老倌、通道裡來往行走的管事、院子裡倚著竹帚停了灑掃的仆從,人物總十一二個,身形比例較正屋裡略小一些,然而也個個繪畫精細,神情鮮明,栩栩如生。左上題三個字“冬學圖”,下無跋款,隻一枚長圓小印“萬川歸人”。
吳太君讓世子攙著手,到畫前細看一回,笑道:“這是二三十年前的形狀了,不想竟又在眼前。”
堂上眾人都凝神看那圖畫,如何沒看出畫中婦人麵容與吳太君肖似,隻是年輕了些許?又有許多人還記得文華公章榮當日模樣的。於是都嘖嘖稱讚。稱讚間,便有那些朝君麵聖過的,相互隱隱約約指一指畫中與文華公對座、正扭頭看立屏的學子,又點一點立屏後吳太君遞給手爐的少年,彼此也不用多言,便有默契在心。因此不過片時,清熙堂中稱頌榮公高華、吳母慈愛,讚歎畫作精妙、筆觸動人之聲,赫然彙成一片。
吳太君便向世子鄭重謝過:“真真深情厚意,又虧你辛苦送來,感激之語其實難儘。”世子忙稱不敢,再三行禮,然後方退下。眾人這才又依次賀壽、獻上禮物——此番卻是一早擬好並送到章家的單子,由章由站在清熙堂外高聲念誦出來打頭要緊的一二樣,小廝將其搬著到堂前眾人當麵晃上一圈便罷了。獻禮畢,吳太君謝過眾人,再吃過一回茶,然後方告退。眾人恭送其登轎返回澄暉堂。
看大轎去得遠了,章霈等方請眾人還到清熙堂上,這時才是真正的進宴入席,各自座次席位早是重新調整布置過。又因此處係正堂,不紮戲台,仍隻用兩支吉慶的細樂在堂外演奏,堂上眾人飲食說笑,又有章望等一眾兄弟入內侍奉勸陪。少時,菜已四獻,湯則一道。眾人遂各自起身,更衣整頓,然後分作幾班去處:一班是魯光、張黎、左浦胤、謝況、範桃生、李淨、盛穎宇、程葉知,由章霂與林海相陪,往誠正院並藏書閣撿看古書珍本去了;一班是惲嬰、袁隆、紀萬權、廖天晟,由黃幸、章魁與忠獻伯長子、現兵部侍郎王耒相陪,到顧塘東府的外書房樂道齋鬥棋閒話去了;一班是董笠、蘇明,由章曜、章鬥陪著往東府小花園舒散去了。清熙堂上止剩河陽王世子、靖昌侯陳鐘、恩平侯蔡灝,章霈、章霑陪著說話。因見章望、章軫親自烹水奉茶,世子等忙起身,嘴裡直道“不敢當”,手上趕緊接過茶來,然後又連聲請兩人也入座。章望、章軫謙虛一遍,這才告座坐了。外麵自有尹純、李蝠、盛保幾個大管事帶著小廝伴從等立在兩邊廊下侍候。
卻說章回在東府這邊大花廳裡,與長兄章由、堂兄章柴、章偃等一起款待各家的子弟後輩。因都是之前幾天就跟著自家長輩單獨到這邊拜賀過的,這一日便不擠在清熙堂,都按堂客安排在東府大花廳裡管待坐席,臨到時辰點兒,不過跟著外麵鼓樂,朝著清熙堂的方向行一次禮也就罷了。席間也自在:都是些十幾歲、二十幾歲的年輕人,又多有相識、彼此熟絡的,言語談笑十分親熱,或是傾蓋如故,一時片刻就十分投契。更兼席上還有一個謝楷——乃是隨他二伯父謝準同來給吳太君拜壽的,隻是頭一天到常州就在顧塘住下,和章回兩個一道兒起居,人來客至也幫忙管待。他既是世宦大家出身,自幼見識就多,年紀又稍長兩歲,高門世家子弟紈絝的諸般關節更熟,故而雖隻言片語提醒,便能幫忙章由、章回等查漏補缺、萬無一漏,叫京裡京外那些年輕輩見到處處合式、每每不俗,舒暢熨帖之外,更加驚訝佩服。章由、章回心裡也由衷謝他,言行舉止裡益發推崇愛重,倒不免惹得彆的親戚兄弟側目。其中打頭一個就是黃象。他原跟章回最好,自九月十五從南京過來,表兄弟兩個就是黏在一起片刻不分的,便是章回往澄暉堂等處問安,或是到林如海處策論作文,又或是與黛玉等姊妹在花園中閒逛,黃象也都跟隨在側。不想謝楷一到,硬要同章回住一屋不說,章回也處處先就謝楷。此時見席上眾人說笑行令猜拳賭酒正酣,謝楷更被人捉住了聯句鬥文,黃象就往章回身邊兩步,道:“我吃了酒,有些上頭,外頭走走鬆快。”
章回忙道:“今天客多人雜,也不知道這會子都散到何處。還是我陪你一起走。”黃象大喜說好,拉了章回就走。章回無奈,到底跟章由知會一聲。
章由看黃象麵上如常,並不像酒多的樣子,心知端的,肚裡好笑,嘴上隻叫他兩個儘管放心去,道:“這裡有我呢。你們今朝都起得早,這會子便家去補一覺也使得。隻是要有妥當人在屋裡看著,再就是告訴我或者母親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