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次日一早,這王熙鳳在賈母跟前侍奉了早飯, 又在王夫人屋裡說了一會子話, 從正房下來,到自家屋裡坐了, 才叫管事媳婦、女人們進來回話聽吩咐,就見平兒笑嘻嘻走進來說:“林家的人來了。`樂`文``.”
鳳姐就讓快傳。結果進來的不是彆人,正是紫鵑。鳳姐頓時笑道:“小蹄子們弄鬼。害我還當是誰。”
平兒也笑道:“奶奶說笑。難道前日戶曹衙門那趟子腿是白跑的不成?”
原來賈母素來最疼黛玉, 知道此番她與林如海父女並一家子來京,雖也有四、五十口, 多是林如海跟前的人, 內宅不過兩個姨娘,隨身丫鬟, 媳婦、嬤嬤等伺候的人有限。那日問過了黛玉, 就命熙鳳將紫鵑一家子的身契提出來,又有一個三等丫鬟文鵲的一家子, 一齊送到林家去, 並在戶曹衙門過了檔。如今兩房家人正交接賈府中的職司賬目之類, 待交割結了,便正式過到林府那邊去。故平兒有此一說。
鳳姐笑道:“放屁!這個我還不知道?她就是如今過去林家,難道不是這邊家生女兒長大, 難道伺候的不是這府裡姑太太的千金?”問紫鵑:“林妹妹好?怎麼一早兒打發你過來?可是有什麼話說?”
紫鵑上前行了禮,說黛玉問鳳姐好,然後道:“我們姑娘恰得了一匣子大紅珊瑚,命我送來。並有一封書信在這裡。”便將捧的匣子及書信奉與鳳姐。
原來王熙鳳之女大姐兒診出雙目有翳, 正用著珊瑚散。此時聽紫鵑一說,鳳姐心知必是上好的,於是連忙起身,親手將匣子接過來,再交給平兒,吩咐:“仔細收妥了,預備藥上使用。”拿了書信在手裡,並不忙看,隻向紫鵑笑道:“到底是親姑姑呢。家去跟姑娘說,大姐兒和我必親自過去謝她。”紫鵑笑著應了。
鳳姐又問了兩句林黛玉在家如何,後日跟陳氏等幾時過來,然後笑道:“我知道你還要去看家裡那些姊妹,也不虛留你客套。這就叫平兒同你出去吧。順便也一起逛逛,躲躲懶散心。”
紫鵑就行了禮,和平兒尋襲人、麝月、鴛鴦、琥珀等說話去了。王熙鳳命喚了小廝彩明單獨一個進來念書信。黛玉自六七歲在榮府,住了這些年,如何不知鳳姐性情?信裡簡單明白,隻七八句話,倒說了四件事:一件是珊瑚乃是陳氏所贈;一件是後日陳氏來訪,從者有二子、三孫、二子媳、一孫媳、三孫女;一件是陳氏問了這邊姊妹,並按各人喜好備了禮,“細問迎、探,形狀甚喜”;末一件是陳氏飲食口味。
鳳姐聽了信,打發彩明出去,自己拈著那一張紙,低了頭默默想了一會兒,方抬頭揚聲道:“人來!”就有來旺媳婦在堂屋門上伺候。鳳姐問:“這會子老太太跟前有誰?傳飯了沒有?”
回說沒有。鳳姐便吩咐:“我要往老太太處去。這邊若無十分要緊的事,就散了,明日再來回。”
眾人才應一聲,正要退去,鳳姐又道:“若拿不準,候在這裡不妨。倘若心迷眼瞎,誤了事,可仔細你們的皮!”
有那幾個腳快邁了步的,一聽這話,趕緊就又把腳收回來。鳳姐眼見這樣,自己也忍不住,“呸”一聲笑罵道:“這一窩沒用的——合著我跟前原來全是些沒抓拿的糊塗蟲?我的大娘、奶奶們,就說一句,快彆在這裡裝相;趕緊夾著那一根,各自做正經事情去。”眾人這才笑著一哄散了。
這鳳姐兒自己走去賈母上房。迎麵恰遇著湘雲、寶玉兩個拉著手一路說一路比劃,寶釵噙著笑落兩步跟在後頭。三人抬頭見她來,都圍過來問好,問她哪裡來。
鳳姐笑道:“自然是我那裡來。你們往哪裡去?”湘雲答說往迎春屋裡去。鳳姐笑道:“林姑娘打發紫鵑過來了。我讓平兒和她各處會姊妹們去,度算腳步,這會子怕是也在那邊。”
湘雲聞言大喜,向寶玉道:“二哥哥,我們快過去找她。”拉著寶玉就往那邊去了。
這邊寶釵向鳳姐笑道:“雲妹妹還是這樣小孩子脾氣。”
鳳姐擺手,笑道:“可不就是這樣。薛大妹妹也快過去吧。這風口裡頭站不住,彆叫撲壞了。”寶釵這才告辭去了。
鳳姐就到了賈母房中。賈母正就著鴛鴦的手看暖帽花樣子,見鳳姐來,笑道:“快來幫我挑一挑,看哪一個好。”
鳳姐隻隨意看一眼,笑道:“鴛鴦的手底下紮出來的花兒,還有不好的麼?哪一個都使得。老祖宗實在拿不定主意,索性一樣做一個罷。”
賈母笑罵:“你嘴皮子上下一碰倒輕巧!就有這許多工夫做活兒,我也舍不得鴛鴦丫頭這許多勞累。”就指了一個給鴛鴦,道:“得空就做做,也不是什麼著急使用的玩意兒。”
鴛鴦笑著應了,知道鳳姐此時來,必有正經事說,拿了花樣子就要退下。鳳姐忙止住,道:“鴛鴦姐姐不忙,有兩句話說。”
鴛鴦就看賈母。賈母歪在榻上,向鳳姐笑道:“你要尋她有事,隻管帶了去。完了親自送過來我跟前就是。”
鳳姐忙笑道:“並不必帶了去,反倒是要正經討老太太的一個示下。”於是就從頭仔細說起來:“剛剛林妹妹那邊送了信來,說一些林姑父那邊舅老太太明朝來家的事情。我因見送信的是紫鵑,想到前兩日老太太允準,她一家子都該算是林家的人了。隻是她爹媽此刻都在南邊看房子,又遇著年頭底下正忙,清點物件、交割職司,一時怕趕不及年前上來,就跟林妹妹商定了,索性等過了年再讓上京來。如今卻該要定下接替他們的人,過了年往南京去,好讓他們過來。我想這接手的人旁的不論,第一要忠心老實、知根知底,從家裡幾輩子的老仆當中選得才是。”
賈母聽到這裡,就知道鳳姐的意思,指著鴛鴦笑道:“這不正好一個站在你跟前?”
鳳姐笑道:“老祖宗這話是允準了?我原想來想去,就是他們一家子最合適。但又怕是老祖宗跟前得用的,輕易脫離不得。既這麼,我家去就料理這個事。”
賈母聽這麼說,忙道:“你隻讓她娘老子南邊去,我這裡可離不得鴛鴦這丫頭。”
鳳姐忙笑道:“這個自然。就是我,多少事情還要鴛鴦姐姐幫襯,哪裡舍得她也離了去?”又拉著鴛鴦的手,說道:“南京雖是一些老房子,但是祖宅,又有家學、祭田,非得要最忠心妥當的人去看守。挑了一圈,再沒彆的人。隻好派你家過去,又要留你在這邊侍奉老太太,倒累得你父母子女分離,叫我過意不去。”
鴛鴦在旁聽兩人說話,心裡早已翻騰:她父親金彩年紀已經不小,近來常說精神見弱,聽差日漸吃力。且賈府人口眾多,內外幾重管事。自己一家雖因在賈母跟前侍奉,略得些臉麵,到底不如彆人滋潤豐足。如今倘若果然領了差事到南京去,名頭上是看房子,那邊一無家主,二無雜人,舉止行動自在不說,凡事都能有七八分算話作主。又是忠誠世仆才有的體麵,裡子麵子都是足的。唯一可慮者,父母兄弟都往南去,隻留自己一個在這邊,不免孤獨無靠。然而聽見這邊王熙鳳先把這話說起來,趕忙說道:“這都是奶奶抬舉我家,哪裡擔得起一個‘累’字?叫奶奶過意不去,倒是我先不懂事了。”說著又蹲身告罪。
賈母見她兩個對答,笑道:“鳳丫頭這話倒有些道理。一家子隻留一個鴛鴦,也太孤獨無靠些了。”
鳳姐笑道:“這個好辦。我記得金彩有三個兒子,長的金文翔二十三歲,前年成的親;下麵兩個小的也十二、三歲。這番就叫鴛鴦她爹娘帶了兩個小兄弟去,他哥哥嫂子還留在這邊,兄妹之間就有照應了。”
賈母點頭,道:“這樣好。隻是這金文翔現今是個什麼職司?要能時時進來回話的才好。”
鳳姐忙道:“上個月這邊買辦上的姚盛給派到莊子上去了,還沒補人上來。不如就叫金文翔頂他的差。”
賈母說好,又問:“他媳婦現在哪裡當差?”
鳳姐想了一想,笑道:“在大太太那邊看後院幾個的漿洗。她原先是老姨奶奶跟前使喚的人,前年放出來,配了鴛鴦她哥哥,又安排了這個差事。”
賈母就點一點頭,說:“我這邊漿洗上的幾個婆子也有年紀了。你跟大太太說,把她調過來,放在我這裡。她那邊倒該派個更老成的去。”
鴛鴦聽了,一發歡喜感激,到賈母跟前跪下叩謝恩典。賈母忙笑著叫起,指著鳳姐說:“你隻管謝她——都是她一句話說起來的事。”
鴛鴦又忙謝了鳳姐。鳳姐扶起來,笑道:“謝什麼。都是孝敬老太太。”
又說笑兩句,鴛鴦親手奉了茶給賈母並鳳姐。賈母這才問鳳姐道:“你林妹妹送了信來,還說什麼話?”
鳳姐道:“說了林姑父那邊舅老太太的飲食喜好。口味偏清淡,不慣重口,不食辣,倒愛喝一口酸湯。我已經吩咐廚房預備整治了,等下就有菜單子送過來,還要勞老祖宗再掌一掌眼。”
賈母笑道:“你妹妹是個心細的,跟你又好,才特意來告訴你。”想了一想,又說:“南邊的人多喜歡吃糟味,記著備上,好下酒。”鳳姐應了。
賈母又問會客處所,陳設布置之類。鳳姐一一說了,種種料想周到,行事體麵,聽得賈母滿心喜悅,十分稱讚。鳳姐道:“幸而老祖宗點頭。昨兒家裡講起來,二爺還說我太巴結。平時幾位舅太太家來,哪裡有這個陣仗,也不怕彆人打眼?意思是照著往常的比例來。但是我想頭一條林姑父就是稀客貴客,老爺那裡最看重的;章家舅老太太更是第一次到我們家來,自然比彆家不同。果然方才林妹妹送信來,信上說那邊也十分鄭重。舅老太太更親自問了林妹妹,好給咱們家幾位姑娘預備見麵禮。”
賈母聽說,頓時吃了一驚,道:“這話果真?”急問鳳姐林黛玉到底如何說。鳳姐就把袖來的信呈上。賈母仔細看了,再三點頭,道:“再想不到她竟如此重情。”就叫鴛鴦,吩咐:“開箱子把前頭八錦閣新打的頭麵拿三套出來,再拿那兩副赤金八寶鐲子和一對刻絞絲紋的羊脂玉鐲子來。”
一時就將東西拿來,鳳姐忙幫著一件件奉到賈母跟前:頭麵乃是一樣掐絲點翠藍琉璃珠的,一樣赤金紅寶米粒珍珠的,一樣金銀絲編五彩珍珠玉石的,每樣都是分心、挑心、花鈿、滿冠並一對掩鬢、一支大鳳簪、一支草蟲小簪、兩對小插、一副耳墜、一副手鐲的一整套。鳳姐一邊看,一邊歎,道:“我可是開了眼了,竟不知道老祖宗藏了這許多寶貝!”
賈母罵道:“當麵扯謊——上次八錦閣的人不是你自家個兒親自帶進來的?這麼會子工夫就倒給忘了?現發付出去多少樣首飾,有項圈之類不光鮮的叫他們炸一炸的,也有嫌樣式老舊不時興的,索性讓拆了珍珠寶石按時下樣子新造的。這幾樣就是新造的。如今外頭還常見著這樣成套的上乘珠寶不成?”
鳳姐笑道:“是了是了,我說怎麼這幾塊大紅寶石和祖母綠這麼眼熟?原來在這邊都見過。”一邊說,一邊又拿了那隻銜珍珠偏頭赤金大鳳釵在賈母頭邊比劃,隻道:“這樣整齊的蓮子米,可不正是老祖宗的私房?也隻有老祖宗才用得起,我們年小福薄頭頸弱,就戴在頭上也再壓不住。老祖宗的頭怎麼就長得這樣好呢?可有什麼訣竅沒有?快告訴我,家去照著樣子培養培養。”
說得賈母掌不住,笑得歪在迎枕上坐不起來,手指著鳳姐隻管顫個不住。好一陣方止,才道:“猴兒這下可猜錯了!這些東西,我一個老貨哪裡還有臉戴?戴出去人家還不笑老妖精作怪。都是給你妹妹們預備的。我原想著過年時候再拿出來,如今有貴客至,索性先給了,叫她們整整齊齊打扮了,也好見人。”就叫鴛鴦,讓把琉璃點翠的送給迎春,赤金紅寶的送給探春,五彩珠玉的送給惜春,吩咐明日穿戴了待客。又有那一對赤金八寶鐲給薛寶釵,一對羊脂絞絲鐲給史湘雲。鴛鴦笑應著帶了人去了。
剩下一對赤金鐲子,賈母指著向鳳姐笑道:“你也不能白勞碌一場,不嫌棄就袖了去。要看不上,也沒多的給你。”
鳳姐趕緊上前,就把兩個鐲子一邊一隻套在手上,笑道:“送到嘴邊的肉還不吃,我就真是個棒槌了。”站一站又說:“老祖宗這邊可沒彆的吩咐了吧?若沒有,我這便家去忙了,不在您跟前多站——省得一會兒回想起來肉痛,不合一時大方撒出去這麼多東西,就要往眼門前的人身上找補回來了。”
賈母笑得一發敞快,叫丫鬟們:“她說得對!快拉住了!剝了簪子項圈鐲子,我們找補找補。”說得鳳姐轉身就跑。
滿屋子丫鬟們會意去追。片刻,方空手返回。琥珀就苦著臉上來跟賈母說:“二奶奶真個小氣,聽見老太太要拿她找補,腳底下生了風似的,眨眼就不見了,再追不著。不如就罷了,饒她去罷!”
賈母罵道:“你們也是吃裡扒外,平日裡常得她好處,這時就來幫忙!”不過假意惱怒,玩笑而已。隻是賈母到底年紀大的人,開懷樂了一場,事後就覺倦乏起來。琥珀等丫鬟忙服侍著吃了一回茶,扶到後麵房裡歇息去了。
這邊迎春、探春、惜春、寶釵、湘雲等收到賈母所送首飾,無不歡欣雀躍。各人自家妝飾,又挑衣服搭配一遍,這才紛紛過來賈母上房道謝。薛姨媽更親帶著寶釵進來,笑道:“老太太疼惜孫兒女,連帶上我們,也不論破不破費。”
賈母笑道:“都是自家親戚。何況我最愛寶丫頭和平穩重,是她姊妹們都不能及。”招呼寶釵在身邊坐下說話。
這邊湘雲就撲在賈母懷裡,從袖裡伸長了手給她看。賈母見那兩個腕子上各套三隻玉鐲,恰是青、粉、白三色,翡翠凝綠、芙蓉凍粉、羊脂如膩,襯著一雙藕臂越發雪白晶瑩,笑道:“這樣倒好看。等天暖和了,拿兩匹顏色鮮亮的薄的宮紗做了罩衣襖兒配著穿,就更好看。”
一時王夫人叫李紈扶著手走進來,說:“老太太慈愛,又給孫女兒們好東西。我不敢比肩,也不能不儘心意。都說過兩日要下雪,恰新做了幾件褂子,就拿過來,給她們避雪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