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笑道:“我做祖母的不錯,你做太太的也不錯。”
娘女幾個坐下說笑一陣,那邊邢夫人也聽聞了信息,趕過來賠笑道:“明天林姑老爺和那邊舅老太太來,姑娘們都頭一次見遠客,我做大娘的也沒什麼能拿出手,幾件不入眼的東西,平時戴著頑罷了。”乃是精致宮絛、荷包、五彩蝴蝶穗子等物。三春、薛、史也都謝過,各領一件便是。
賈母因問:“寶玉怎麼不見?”
姊妹幾個相互看一眼,探春方上前回道:“林家的人來,老爺打發來叫去了。”
賈母點點頭,方欲說話,有人回說:“璉二爺過來了。”眾姊妹就回避了。薛姨媽、邢夫人、王夫人各自座上坐了。
一時賈璉進來,向賈母叩頭,又向三人請了安,方說:“老爺讓我進來稟告老太太,明天林姑父並章家二老太爺一家過府,先在榮禧堂會客,再到這邊見禮。老爺現已請了學裡的太爺過來。大老爺、珍大哥一起相陪。派了孫兒明天一早到林府,奉車轎過來。”
賈母點頭,問:“寶玉怎麼說?”
賈璉回道:“老爺吩咐在外書房相陪。”頓一頓,又道:“明日林姑父那邊共四位表兄弟過來。老爺讓寶兄弟預備兩篇得意的功課,明日拿給林姑父與章家兄弟們瞧,說是今天就不過來老太太這邊了。”
賈母就呆一下,隨即笑道:“好,好,好。你林姑父是探花翰林出身,章家表兄弟也都取了功名,老爺請他們給寶玉指點切磋,正該是這個道理呢。”就喚人來:“吩咐廚房,就說我的話,多送一份參茶並點心到書房。”又叮囑賈璉:“告訴你老爺,明日客來還有事忙,今夜不可太過勞乏,還要早些歇息方佳。”
賈璉應了,見賈母並無多的吩咐,這才告辭去了。賈母等自說話玩笑。並不贅述。
如今轉過來說賈寶玉。卻說那日林如海攜黛玉拜見外祖母,寶玉因秦鐘之事,早起出門,事畢回轉,早已錯過迎接。他不過在賈母跟前見了林黛玉一麵,便即到前麵賈政跟前侍奉,陪林如海、章回、章程說話。雖是年輕人默契相投,傾蓋如故,但念及與黛玉半載相彆,不能傾訴慰問,也是抓心撓肺,十分難捱。
偏偏賈政見了章回這等青年舉子,喜愛羨慕,就對自家惱恨起來,與王夫人兩個一起,立逼著寶玉用功。寶玉雖借著孝順賈母,推脫逃避、減料偷工,到底不比先前賈政操心省親彆院、對他不管不問時輕鬆自在;又有心出門,徑上林府拜見姑父,奈何賈政隻盯緊了他讀書,外麵凡事皆吩咐賈璉,並不使他知道。於是日子一發煎熬。直到前一天章家送拜帖,知道林如海、林黛玉到時也隨從過來,寶玉喜得無可無不可,隻盯著西洋鐘時刻指針一頓一頓地過,就身子拘在賈政書房裡,心念神思早也不知飛到哪裡去了。
賈政原是想借重妹婿學問見識,指點自家兒孫功課,撥去茅塞,使得開蒙啟智,文章煥然。他也知道如今膝下二子一孫,隻寶玉最有天賦,又有詩文捷才,如何不在他身上用心?有意磋磨曆練,現逼幾篇好辭佳作出來,拿給林如海,既師出有名,又不落身份顏麵。哪裡想到寶玉在書房圈了幾日,拘得精神萎靡、心思恍惚,卻是連一篇成句的都作不出來。賈政氣得要打,又怕賈母、王夫人阻攔,也怕打重了不好見人,隻好厲聲嚴詞,教訓兩頓作罷。
恰這日林如海送信來,說章霂、陳氏等作客之事,順便就提到指點寶玉、賈蘭等事:“不必多備功課。隻令選取近一二年中,自家以為最佳之詩、文各一篇,他人評點最佳之詩、文各一篇。觀之足以。”賈政於是急命人叫寶玉,吩咐:“就在書房,細細斟酌回想,默寫出來我看。”
這寶玉原是聽說林黛玉遣了紫鵑過來,與湘雲等急忙到迎春房裡相會。哪想到不過才說了兩句話,就有賈政命人來傳。他又不敢違抗,一步一挨到了賈政書房。聽說不用另作新文,倒是先鬆了一口氣。然而隨即又糾結起來:詩詞易得,文章做的卻少。況且常日最恨時文八股,不過學裡布置時做一兩篇,含糊敷衍而已,哪裡拿得出手?至於古文,雖比八股做得多些,一者總數還是有限,二者縱有一二自家得意的,少年人意氣狂妄,又如何敢拿給賈政?如此少不得重新斟酌,修改妝飾,其中苦惱自不待言。
——他卻不知道這原是章回一句提議:因林如海問起對賈家人觀感,寶玉、賈環、賈蘭等人性情學問,章回略說了那幾個兩句,就說寶玉:“年紀雖小,難得赤子天真,又有文思才情,不在陳規舊俗拘束之中。倘有心琢磨,倒該細查學問根基,了解日常讀書的偏重才是。”這正是章家曆來“人各有異,因材施教,順其自然”的路子。林如海亦深知二舅兄如今隻有寶玉這一個嫡子,嶽母又素來最是偏疼,也有意效力、多加心思點撥,故而特地在信中與賈政說明。總是林如海的一番好意。奈何寶玉有嚴父約束看管,半點順心不得了。
這寶玉到底不比其他無才庸碌,一番用功苦思,到這日近晚飯時,四篇詩文皆得了;認真謄抄清楚,恭恭敬敬遞與賈政。賈政拿來看時,先見一筆小楷,字法學的二王,入目清雅蹁躚,細品則透出一股子簪花婉媚之氣;再看篇章內容,輕靈脫俗,搖曳成文,雖有些用典生疏、見識稚嫩,不掩一派天然意韻。賈政就忍不住點頭。忽一眼瞥見寶玉窺頭探眼,神舒氣鬆,賈政猛地沉下臉來,罵道:“作死的孽障,我竟並不曾見你有過這樣的文章!定是從哪裡抄來,敢在我這裡弄鬼!”
嚇得寶玉雙腿一軟跪下,直道:“再不敢這樣!實是兒子用以前功課修改的,並非彆處抄來!”趕緊說出原文是哪一篇,這裡楔入的又是哪一段。說完伏在地下,顫著聲說:“求老爺明見。”
賈政聽寶玉哀哀求告,早知道是自己一時想岔,看他嚇得這樣,心裡也懊悔起來,軟了聲叫寶玉起來。寶玉站起來,兀自不敢抬頭。賈政見他垂頭搭腦,再無平日意氣,一時又惱火起來,罵道:“縱是原有的文章詩詞,如今不過一日,能改進到這樣,可見是平時不用功之過!”
賈寶玉一句話也不敢辯,抖著腿站在地下。賈政發了一通火,心意就又回轉過來,抬手示意寶玉倒茶。待寶玉奉了茶來,接過吃了,又讓他自己也吃一杯。方才歎道:“你也彆怪我一味嚴厲,你也看看你林姑父那邊家裡幾個!都是差不多的年紀,人家都讀書進學,靠自己本事取功名立身。你往日隻愛跟著那一幫子膏粱紈袴廝混,卻不知道自己不從科舉正路上晉身,就站在親戚至交跟前,也多少就要低一低頭、矮一矮腰!何況你又不似我,總不能指望再有一重天恩蔭賜,加官仕宦,則將來在你林妹婿跟前,該要如何立足?——那小章相公,早晚是觀文、資政殿上的人物啊。”
這寶玉難得聽父親剖白,當著這一番溫言慈語、苦口婆心,正手足無措、不知如何應對,突然聽到“林妹婿”三個字,就似萬裡晴空陡然一個焦雷,炸得三魂飛散、六魄無著,心神忽忽蕩蕩,全不知到了何處。
賈政見他張著口、白著臉、凝著眼珠子,隻當是自己當頭棒喝,震動未知未覺,歎一口氣,也不多話,倒背著手慢慢往門外踱去。
寶玉一個人站在書房裡,呆呆怔怔,不知時辰。直到他那小廝茗煙眼看天晚,賈政也沒留人,也沒留話,也沒人送晚飯,偷偷摸進房來,才發覺寶玉情形不對。偏偏又是在賈政書房,不敢高聲,隻拽著寶玉衣服一通猛搡。寶玉猛地一震,眼珠子動起來,慢慢轉了兩轉,這才定定看著他,倒也認得名姓,嘻嘻傻笑著問:“茗煙你怎麼進來這裡?仔細老爺打你。”
茗煙就覺得不好,顧不上多問,拉著寶玉就往外走。寶玉出了書房,忽而走得飛快,一直走到迎春房裡去。這時迎春等皆在賈母上房吃飯,屋裡隻有兩個老婆子看守,遠遠看見寶玉飛一樣過來,都上前侍奉,問:“二爺怎麼這會兒來?”
寶玉也不看她,腳步還往裡頭走,一邊走一邊問:“紫鵑在哪裡?”
一個婆子就笑道:“二爺可來晚了。紫鵑姑娘已經家去了。”
寶玉就呆一呆,說:“家去了?哪個家去?她家不就在這裡麼?又往哪裡去?”
那婆子未查有異,隻管笑道:“二爺說什麼話。如今她是林家人,自然回林家去。”
寶玉就站住了,嘴裡顛來倒去念著“林家人”“家去”兩句話,額頭上就有汗涔涔地下來。那兩婆子這才看到他臉白得嚇人,頓時慌張起來。茗煙這時趕上來,見寶玉身子已經左右不住地晃,趕緊一把抱住,叫道:“二爺醒醒,回去歇歇吧!”撐著寶玉就要回房。
旁邊那答話的婆子卻是個有計較的,見寶玉這樣,茗煙年紀小,又是單人獨力,便跟另一個說:“我和茗煙小哥送二爺家去。”就跟茗煙一邊一個架著寶玉回房。
到門前,襲人、晴雯、麝月、秋紋早一齊迎上來,架的架、扶的扶。襲人嚇得隻問:“二爺這是怎麼了?”急拽著茗煙問究竟,道:“二爺是你服侍的,今兒好好的出門,這樣子進來,到底怎麼個話?快說!”
茗煙就叫起屈來:“花大姐姐問我,我又問誰?老爺書房,豈是我能進去的!實在見沒人,奓著膽子摸進去,哥兒就已經這樣。我哪裡知道怎麼回事!”
這邊麝月等早悄悄請了寶玉的奶娘李媽媽過來,又是掐又是拍,好一通折騰,寶玉方才“唉喲”一聲叫出來。李媽媽等人正要鬆口氣,就見寶玉捂著胸口,喊一句“心好疼”,身子已經軟倒在地下。嚇得眾人忙亂的忙亂,轉圈的轉圈,叫嚷喧騰,不多一時,就有賈母那邊的人來問怎麼回事。襲人等無法,隻能回明了。這邊傳話的丫鬟也嚇著了,趕緊飛報賈母。
賈母原本高興,帶著眾閨秀吃了飯說笑,又有王熙鳳湊趣,忽然聽聞此報,又驚又急,立時就往這邊來。王夫人母子連心,比賈母來得還快,見寶玉在床上,全身緊緊縮成一團,手握著胸口口聲聲喊疼,早忍不住撲到床前大哭起來。賈母年紀雖老,眼睛卻還不花,一眼看到旁邊押著的茗煙,眼眶裡頓時就有火冒出來,喝道:“拿那小子過來!寶玉這是怎麼回事,還不快說!”
眾人就把茗煙拖過來。茗煙哭道:“實在不知道怎麼回事。我隻在老爺書房外頭,然而也沒聽見屋裡有打罵。老爺也是一早就帶了人走的。”
一番話說得滿屋子人都懵了:賈政教子嚴切,或打或罵,皆屬尋常,便弄出一個什麼好歹來,也無甚奇怪。然而不打不罵,隻撂了寶玉一個人在屋裡不管,結果就致使如此形狀,其中究竟,實在是想不出來。賈母無奈,一邊叫速去請大夫,一邊命立時傳賈政來見。
這賈政下午書房教子,一番言語棒喝,震動寶玉,也把自己老懷觸動,撂了寶玉出去,悶悶的也不想吃飯,隨意就走到趙姨娘房裡來。趙姨娘早聽說這幾日賈政押著寶玉用功,見他臉色不好,也不敢多問,隻陪笑著布了幾樣清淡粥食,伺候賈政坐在屋裡發呆。哪裡想到一時就遠遠有人吵嚷起來,然後賈母跟前的人來尋賈政,說寶玉不好了。賈政趕緊過去。賈母也不管周圍許多人,隻一把揪住手拖到床跟前,怒罵:“我不管你都有什麼話說,逼死了他,我隻跟你要命!”
王夫人也痛哭,滿口叫兒:“你若是有個好歹,我也跟著去!”又拽住賈政,哭道:“寶玉不好,都是我的錯,老爺隻拿了我的命去,勒死了眼看不見,倒也乾淨!”
賈政見寶玉這樣形狀,也不知原委,本來十分焦急,哪知賈母、王夫人一通哭嚎,口口聲聲都是責問自己的話,心裡委屈就似吹了氣的氣球一樣猛然膨脹起來,然後騰地一聲炸個粉碎——當時破口罵道:“孽障又作死給誰看!我是惡言凶語說了你一句,還是家法棍棒加諸於你一個手指?假模假樣裝死充病,欺祖瞞母,陷害親父……你今天就不真死,我也要再一頓打死!”
一番話嚇得賈母、王夫人都住了聲。床上寶玉“哎呀”一聲,蜷起的身子忽然一鬆,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下來。賈政一時也怔住,就見寶玉死死望著自己,問:“林妹妹,可是真的——家去——”
寶玉語不能成句,賈政兀自不解,旁邊賈母、王夫人、王熙鳳等早明悟過來。賈母就垂下淚來,一把摟了寶玉,哭道:“你這實心孩子,原來為的這個——你快把祖母嚇死了。”
王夫人也捉著寶玉的手哭道:“知道你跟你妹妹好。她從小來的,你們姊妹兩個一起長這麼大,比彆的姊妹都不同。這會子熱喇喇的說一個去,你傷心也是應該的。隻是天底下姑娘家都要嫁人,哪有兄弟姊妹一輩子的道理?你就再難受,也要想著你妹妹得了好人家,也要替她高興才是!你隻管為姊妹分離傷心,就不管老太太、老爺和我替你擔心了!”
說得賈政臉上陰雲稍散,麵色微霽。然而寶玉卻是麵色由白轉金,而後哇的一聲,就吐出一大口血來。王夫人嚇得眼淚兒都住了。周圍的人儘慌了神。隻有賈母摟定了寶玉,喝道:“鳳丫頭扶你太太家去!珠兒媳婦看好你姊妹們,都帶出去!所有人不許嚎,不許亂走!叫璉兒過來,問大夫怎麼還沒請來!”
眾人還在惶恐,旁邊賈政回過神來,喝道:“還不聽吩咐,都滾出去!”眾人這才趕緊出去。賈政就親自扶了寶玉在床上躺了,接了丫鬟遞的帕子擦臉擦嘴角,一麵擦,一麵垂淚道:“這個不孝的孽障,你就什麼時候起了糊塗心思,也不知道自家努力上進,又來連累老太太傷心。”
這寶玉乃是震驚之下,急火攻心,痰迷了神竅。而今一口血吐出來,心口兀自劇痛,神誌卻漸漸明白起來,也知道父親、祖母皆在身側忙亂,眼睛看到滿臉滿懷都是憐憫慈愛。就小聲說:“不用忙。不相乾。我已經好了。”
賈母與賈政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明白,都高興起來,然而看他臉色,擔心又加重了幾分。賈母便摟著他問:“到底覺著怎樣?”
寶玉道:“隻心上還有些酸酸的疼。”
賈母含淚笑道:“既這麼,就無大礙。一會子大夫來看過,開兩副藥吃了,就好了。”
片刻,賈璉便引著王太醫進來。診了一回脈,也說不妨。賈政、賈璉就請到外麵看藥方。一時,按方煎了藥來,賈母、賈政看著寶玉服下,果然安安靜靜睡了。吩咐了丫鬟們仔細照管,賈政這才扶著賈母出來,道:“今天的事,全賴母親了。”
賈母搖一搖頭,歎道:“明天還讓寶玉安生養著,就不要叫出來了。蘭小子也不小很多,老爺帶著在親戚跟前露一露臉罷。”賈政點頭應了。賈母又道:“有一件事,本想看看再說,如今這頭鬨出來,怕等不得了。”
賈政會意,退後一步,向賈母拱手道:“全憑母親做主。”
賈母就笑起來,拍一拍他的手,示意起來。賈母道:“但也不是太著急。禮法說,長幼有序。寶玉上頭還有姊妹。我已有了些眉目主意,隻等著明天看罷。”
賈政聞言就呆了一呆,想要講些什麼,張開了嘴,才猛覺無話可說。隻得抿緊了唇,扶著賈母一步一步慢慢走回上房不提。
作者有話要說:那什麼,最終還是讓這個“炸-彈”引爆。想想原著裡,情辭試忙玉一回,寶玉的一片癡心畢竟讓人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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