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阿爺去後,朱溫讀的書便不太多了。但《詩經》還記得不少。
“蒹葭淒淒,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
“水湄”這個詞他很喜歡,亦水,亦岸,亦草,又像情人的眼眉,眉毛彎一彎,就能撩動到人心尖兒上。
水湄上成簇成簇的蘆葦,在晨間突然密起來的風中,揚起粉白略帶淡紫的蘆花,蓬蓬鬆鬆地在空中隨風飄舞,而後如雨絲般灑下。
正是連長安的勳貴子弟也常跑到中原來看的“蘆花飛雪”。
朱溫攤開左掌,接住一朵蘆花,細細地瞧著,隻覺心中甚是寧靜。
但一個尖細的呼聲,突地穿進他耳朵裡,打斷了朱溫悠然的默思狀態。
聲音很輕很微,但那隻是因為朱溫離得甚遠。
但他耳力很好,隱約能聽出,對方說的是:“你們自稱是……振衣盟……殺人越貨惡行……”
這種事本是不可能完全避免的。
朱溫自認不是寇謙之那種遇到什麼不平事都想去出手的聖人。也許十幾歲時他還有這樣的古道熱腸,但有了幾次被救者不知好歹甚至忘恩負義的經曆之後,他很少願意去管這些閒事了。
但他仍舊跨鞍上馬,沿著小河邊積滿落葉的土地疾馳過去,想要弄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按照朱溫一貫的經驗,之前呼救的那個小子,現在已經無了。因為殺人這種事,一向是一不做,二不休。
不過朱溫趕到的時候,發現似乎還在。
是位小個子少年,容貌清秀,身穿一襲青布襴衫,頭上戴著月白色襆頭。
他麵色微微發白,但仍然極富勇氣地展開雙臂,將一整支車隊護在身後。隊伍一邊,有女眷,孩童,更有身高七尺有餘的彪形大漢。
這些人都不如那位小個子少年勇敢。
因為更勇敢的兩個鐵塔似的魁梧男子,已經被刺死在旁邊的地麵上,臉麵仆地,鮮血都凝固成紫色,與落葉、泥土凝結成一塊了。
“我們振衣盟當然是名門正派。”一個唉聲歎氣的聲音響起:“王盟主起兵,也確實是說要平均天下土地,為蒼生補天。”
“可我顏景明這些日子賭博輸了不少金銀,幾乎要落到當褲子的地步了。”
“何況,我身後這些弟兄們,也確實嫌上次宋州一戰打下來,分到的東西不夠花銷來著。”顏景明一邊說著,一邊對後邊一群凶神惡煞的草軍士兵指指點點。
“是哩!顏大哥吃肉,還帶著弟兄們一起,才是江湖人最大的道義!”後邊一個漢子高聲應和道:“顏大哥,剛才那倆個武師與你羅唕,被你兩劍就刺死了,如何這麼個書呆子,你還與他糾纏這麼久?”
“這樣不男不女的書呆子,看著就惹人厭!”另一個漢子大聲起哄:“顏頭領不出手,我們便代大哥出手剁了他!”
攔在商隊前方的少年咬了咬牙,但眼神卻依舊堅定:“你們不能這樣,你們這是殺人越貨,哪裡符合什麼江湖道義了!此事如若傳到王盟主耳朵裡,他也是斷然容不得的!”
聽得此話,一個草軍漢子頓時放聲大笑。
“小書呆子,你知道咱們大哥是誰嗎?”
讀書人打扮的少年輕輕道:“我不知道。”
“但不管他是誰,總要講道理,講規矩吧?”
說話間,他眉間顯得極為認真。顯然是從心底裡相信,這些道理該是對任何人,都講得通才對。
朱溫藏在一棵高大的銀杏樹後頭,默默觀察著這一切。
他當然知道顏景明的身份。
他也知道,顏景明的同夥一定會聲稱顏景明是王仙芝的三弟子,位次僅在尚君長、尚讓兩兄弟之下。
實際上還是有些區彆。王仙芝隻有尚君長、尚讓兩個入室弟子,至於外門弟子,卻有一大堆。顏景明隻是外門弟子裡較受看重的一個。
果不其然,顏景明身後的狗腿子大喝道:“咱們顏大哥,乃是王仙芝王盟主的三弟子,極受盟主看重!他想要金銀、錢帛、娘們,你們這些不知好歹的東西還不乖乖地獻上來?”
卻又有個尖嘴猴腮,仿佛狗頭軍師的人物,見顏景明和這小白臉糾纏這麼久,還不動手,心下立馬有了計較,湊到顏景明耳邊,撚著指頭淫笑道:“顏大哥,莫非你也喜歡那調調?有道是——‘三扁不如一圓’……”
說著,狗頭軍師打量起那敢於一人與數十位手持凶器的草軍士兵對峙的執拗少年,隻覺此子乍看上去不過爾爾,但細細瞅下來,卻見其五官纖巧,眉目疏秀,說不出地耐看,連自個兒也有幾分心動了。
狗頭軍師所言,對於顏景明而言,正是深得其心。奈何自己喜歡男風這事,莫非真能說出來?如此一來弟兄們豈不會擔心自己的溝子?因此顏景明看著那秀麗少年,明明是越看越喜歡,卻也越看越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