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將自王使一行處賺來的金絲錢袋壓上,道:“上個月欠的一百三十枚靈幣,也一起還掉。餘下的不用找,替我給老柱那幫人分了就行。”
“唔,好說。”老店家頹然哼著,從櫃台下摸出一遝牛皮紙,“來來,看看,下回入山準備攬個什麼活兒?這些天又來了不少指名想要雇你的客人……”
蒼淩闌沉默了兩息,忽然道:“不攬活兒了。”
她將這酒館掃視一圈,“我打算離開朔城,往後,就不再做你家的獵人了。”
四下驀地一靜。
那些醉漢賭徒們一個個從桌上抬起頭來,用白日見鬼的眼神兒盯著她。
賭鬼“王三兒”還淌著兩道鼻血,呆呆道:“啥……啥?”
酒館主把耷拉著的眼皮抬了抬:“瞎話。”
“哎喲,可不就是瞎話!”
咣當一聲,昨日與蒼淩闌一起圍獵的黑臉漢子站起來。
他乾笑著,一邊慌張瞅著酒館店家,一邊伸出手臂要攬著蒼淩闌坐下:“丫頭今兒個怎麼了,酔得比咱這幫喝了一夜酒的還厲害!難道是瞧著蒼家的同輩們都開啟了靈界,心裡難過……”
蒼淩闌眉頭皺了一下,壓低聲音:“老柱,我認真的。”
黑臉漢子急道:“丫頭,彆犯渾!你先坐下……”
蒼淩闌倏然抬頭!
她的眼眸本就凜然,此刻又激蕩起一片逼人鋒芒。少女踏前一步,猛地拔出腰間短刀!
“丫頭!你——”那黑臉漢子嚇得鬆手倒退兩步,後背撞在酒館正中那根粗大的木柱上。
刀光在燈下被映得雪亮。蒼淩闌麵不改色,一刀揮落。
哧!
一片木屑無聲地落下,飄落在黑臉漢子瞪圓的雙眼前。
那一刀,落在了他身後的大木柱子上。
定睛看去,那木柱刻滿了字。最上端是“獵人柱”三個粗獷大字,下方則都是兩字三字的人名,筆跡大小各不相同。
“蒼淩闌”三字原本也列於其間,如今卻已被方才那深深的一刀連木削走,隻留下光禿禿的平麵。
不知是誰喊了一聲:“除名了!”
頓時,酒館內再次亂如沸水,再沒人有心思喝酒。
咚地一聲,酒館主撂下酒壇,緩緩站了起來。
這老店家年約五六十,生著粗硬花白的絡腮胡,寬臉上一道舊疤,從右眼角橫至嘴角,觸目驚心。
他原本坐得歪斜,此時突然站起才顯出身材極高極壯,渾身肌肉隆起,像一座黑黢黢的山,照出的影子能把蒼淩闌當頭籠罩進去。
“獵人柱上除名姓。”
老店家低低一笑,眼裡精光閃爍,哪有半分醉意,“你是鐵了心要走?”
“廢話,誰拿這種事開玩笑。”蒼淩闌把短刀在指間一轉,歸於鞘中。她抬了抬下頜,淡淡道:“我知道你的意思,規矩照辦。”
“好,好好!”老店家眯眼看她,“賠錢、報恩,還是賭命?”
來了。蒼淩闌斂眸暗想,這一趟果然是躲不過的。
這黑鷹酒館立在朔城已有十幾年,外頭瞧著其貌不揚,老店家邱鷹卻是個實打實的狠角色,手底下攏著大半個朔城的獵人。
他的酒館為獵人提供吃食住宿和庇護,也是任務流通的場所,有時還兼顧點兒黑市生意。
一旦接受了酒館庇護,獵人就要把後半輩子全壓給店家。其中一條規矩便是:不準擅離朔城。
她昨夜心意已決,欲赴王都。首先橫在麵前的就是這一關。
這事說難不難,說易不易。
店家倒也給獵人留了路,三選其一即可。
賠錢,字麵含義,就是獵人賠給店家二十萬靈幣,做自己的“贖身錢”。
報恩,意為獵人最後出一次極為凶險的任務,任務內容由店家定,不容獵人拒絕,成功後報酬也儘歸酒館,此後兩不相欠。
而賭命,最簡單、最血腥,也最合朔城那股悍勇不羈的民風。獵人單挑店家,拚個勝敗,死生不論。
這等規矩,在獵人最初把自己的命賣給酒館的時候就說得清楚。名字刻上獵人柱,就不能回頭。
“我沒有錢。”蒼淩闌道,“這些年你照顧我,我承你的情,也不想和你賭命。”她頓了頓,道:“說條件吧。”
邱鷹眉頭一鬆,咧開了嘴。
瞧他這個表情,蒼淩闌額角一跳,冒出點不祥的預感。就聽邱鷹道:“半月為期,去殺一個人。”
“什麼?”蒼淩闌臉色微變,脫口道,“你知道我不……”
話說到一半,又想到“報恩”的規則是不容拒絕,這後半句硬是被她咽回了肚子裡。
“邱鷹,”她煩躁地捏了捏眉心,“我知道你不是個東西,但沒想到你這麼不是個東西……居然攛掇一個十七歲的小女孩去殺人?”
她的言行舉止明明就成熟得絲毫不像這個年紀的少女,卻一本正經地自稱“小女孩”,其實很好笑。
但酒館裡沒有人敢笑。
那黑臉漢子焦心地望著她,急得直搖頭。
隻有邱鷹抓過一旁的酒勺,先是給蒼淩闌的酒囊灌滿了,又緩緩倒了一碗滿的放在櫃台前:“怎麼樣,乾不乾?”
蒼淩闌:“……先說,殺什麼人?”
邱鷹:“逃亡的獵人。”
不知道為什麼,這些年來每一個不顧“規矩”出逃的獵人,都準會被邱鷹知曉得清清楚楚。
有人猜測這老東西可能契約了什麼特殊的戰獸,但誰都沒見過。
邱鷹不緊不慢地從櫃台下摸出一個禦獸環,拍在了櫃台上:“那家夥跑薄暮山脈裡了,你要入山,正好順路。想乾就拿上這個,借你的,裡頭的小家夥會幫你找到要殺的人。”
蒼淩闌沒有看禦獸環,隻盯著那碗擺到自己眼前的酒。
那不是她平日慣買的荒桑酒,而是山雪烙。朔城一等一的土酒、烈酒,也是送彆故人之酒。
她低聲問:“為什麼?”
“丫頭,”邱鷹踱步到酒館的破窗戶邊,“你還沒殺過人罷。至少,沒為利益取過人命。”
蒼淩闌眼睫一跳。
似乎想說什麼,卻忍了沒說。
遠遠地,薄暮山脈的輪廓正被柔白的晨光照亮,更顯渺遠神秘。
邱鷹指著那山影,低沉說道:“當初我教你,進了這山,就隻有獵手和獵物的區彆。但是一年又一年,我從沒見過你的箭穿透人類的脖子。”
蒼淩闌:“……你手底下不缺能乾這活的獵人。”
這老漢壞笑了一下:“可我偏想看看小女孩殺人的模樣。等你離開朔城,就瞧不著了。”
蒼淩闌不吱聲,心裡罵了句老不死的。
她不怕殺人,但小叔才讓自己“收收煞氣”,要是知道自己竟敢在外頭接人命買賣……
邱鷹大掌一揮,指著櫃台前那杯酒:“廢話少說,你乾不乾?”
蒼淩闌握緊短刀,腦中紛亂地掠過無數念頭。
她默然片刻,暗想:罷了。
於是把心一橫,伸手先拿過那禦獸環套在手腕上,又端起酒碗,閉眼仰頭一飲而儘。
空碗叮當落回櫃台上。黑衣少女冷聲道:“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