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驥不耐的抬手揮了下,視線也不再看向少年方向,他大掌落在石桌上,動作緩慢的敲著,像是索命的木魚一樣敲在白岩心上。
四周依然是黑漆漆的,除了男人線條淩厲的臉,白岩什麼都看不見。
他在黑暗中摸索著,貼到一扇像是牆麵的東西後,才慢慢靠上去,雙手環住腿,然後把下巴頂在膝蓋上,時不時悄悄抬頭看一眼男人的方向。
男人果真沒有再理會他,垂著頭,掌心的筆輕動,看著像在寫些什麼。
白岩漸漸從恐懼中冷靜下來,他怔怔的抵著有些酸的手背,有些出神。
他竟然又出現在這裡了。
是他的幻覺嗎?
還是說,真的是因為他死過一次,所以才會見到?
宋嬤嬤會發現他不見了嗎?還有楚祈宣……他也在侯府內。
會有人來救他嗎。
可是這地方是哪裡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即便是他消失在這裡,也不會有人發現。
白岩咬住唇瓣,眼眶又濕潤起來,隻是他想到剛剛男人的吩咐,奮力又把眼淚吸了回去。
不能哭,會被殺掉的。
既然上次他還可以回去,那這次肯定也可以,隻要他不要發出聲音。
隻要不發出聲音。
白岩默默在心裡念著給自己打氣。
他今日還沒喝藥,本就發熱的身體經過這麼一遭驚嚇變得更燙。
白岩就算是想要折騰也沒有力氣,他枕著手臂,弱弱的張著小口呼吸,意識也漸漸渙散起來。
直到一股淡淡的香氣隨著涼風飄過來,白岩的小手指不自覺的動了下。他鼻尖動了動,忽然抬起頭,朝男人的方向看過去。
“那……”
少年細如蚊的聲音呐呐響起。
男人果然沒有搭理他,白岩又開始退卻。
他慢慢咬住唇瓣,眼睛睜得圓圓的,看向男人手邊。
這股熟悉的香氣實在讓他放不下。
或許這裡真是地府,他才會聞到這個糕點吧。
白岩握緊手指,他緊緊盯著批奏折的男人,試探性的往被子外爬了兩步。
白岩動作放得很輕,細手細腳的從被子中鑽出來,然後停下,抬眼看向男人,確認他沒有阻止自己,才磨磨蹭蹭的慢慢摩挲出來。
窸窸窣窣半刻鐘,離楚驥的距離也不過近了寸尺。
男人一直沒什麼反應,這讓白岩膽子大了點。
除了男人以外,他看不見任何其他東西,所以也不能確定這股味道是不是他想象中的東西。
白岩的母親先都江侯夫人、大楚清河郡主曾經賞賜給他過一盤糕點。
那是白岩三歲生日,他按照慣例在院外給母妃磕頭行禮,小廝剛要抱他離開的時候,宋嬤嬤提著一盒東西,小跑從院裡出來叫住了他。
當時宋嬤嬤笑得喜笑顏開,與他講盒子裡是清河郡主親手做的糕點。
白岩已經忘了那疊精致的糕點是什麼樣子,隻記得當時雙臂張開還沒盒子寬的自己牢牢抱緊懷裡的食盒,像隻護食的小動物一樣,回到院子更是迫不及待的從侍從懷裡掙紮下來,一路小跑回寢室,慎重的將食盒擺放在了床頭,眼巴巴的看著,時不時嗅一口香甜的香氣。
一直到那盒糕點腐敗,他也沒舍得吃掉,而這股味道與那疊糕點的味道有十成相似,那也是白岩少數與清河郡主相關的回憶。
他握緊手指,鼓起勇氣抬頭,小心的看著男人,慢慢的小聲的說:“請、請問,我可以、我可以講話嗎?”
少年聲音軟軟糯糯,放得很輕,耳力不好的人甚至聽不見。
楚驥正批閱各地“新晉”刺史傳來的鹽稅奏章,自古鹽稅一處,便容易牽扯出大案,江郡朝堂腐朽已近十數年,地方之處的藏汙納垢更是數不勝數,光是楚驥行軍經過時看到的地方豪強宅院便可想見一二,這些折子倒是寫得一等一的完善。
他冷笑了一聲,便聽見少年微小的聲音。
楚驥側目看向少年。
他眉眼中的冷煞之氣還沒退散下去,猛得這麼看過來,嚇得白岩畏懼的往後縮了一下。
楚驥皺起眉,厭惡道:“閉嘴。”
男人的氣勢太冷漠,白岩心口緊揪了一下,下意識的顫聲回答:“對不起,我、我不會再發出聲音了。”
楚驥冷冷瞥過他,沒太在意,隻是半刻之後,他額角的青筋根根緊繃起來。
心口酸酸麻麻的,細膩的仿佛深入骨髓的感覺讓楚驥沒控製住力氣,狼毫在他手中斷成兩節。
少年似是聽到了動靜,懵懂無知的扭過頭來。
他眼睛濕漉漉的,鼻尖也染上薄紅,但是還記著自己答應了什麼,沒有哭出來。
可這對楚驥來說毫無用處,他感少年所感,縱使他不哭,他也能清晰感覺到那無能的軟弱情緒。
男人壓製著怒氣,盯著少年的臉一字一句道:“一句。”
白岩一怔,囁嚅道:“什麼……”
男人看著他的視線頓時變得更冷漠。
白岩意識到他的意思,連忙正襟危坐,希冀的看著男人,壓低聲音小聲又快速的請求:“我可以要一點吃的……嗎。”
話說到一半,白岩的肚子十分應景的響了兩聲。
與此同時,男人的腹腔也發出一聲嗡鳴。
白岩無措的看向男人,結巴的解釋:“我不是想要餓的……”
楚驥眼神陰沉,忍無可忍的薄怒道:“住口。”
少年連忙抿住嘴巴。
楚驥幾乎氣笑了,接連二三的事都在提醒他被一個“不知來路”的少年控製,即便這東西再愚蠢無害,也讓他怒不可遏,尤其他現在不能奈何得他任何。
男人陰沉的冷下臉,壓製著怒氣將桌上的糕點一應丟給少年。
白岩沒料他會真的答應自己,呆了一下,然後連忙去抓丟在懷裡的糕點,熟悉的氣味瞬間充滿了鼻腔。
是一樣的。
白岩緊緊看著手心精致的小糕點,眼睛變得酸酸澀澀的。
不能哭。他答應過了。
白岩握緊掌心的糕點,抬頭看向男人,薄薄的嘴巴生疏的牽起,小聲的對他說:“謝謝。”
楚驥神色陡然變得難看起來。
他原本是盛怒的,但是少年的歡喜一並傳遞到了他身上,連帶著他的胸口也泛起喜滋滋的感覺,兩種感覺融合起來著實奇怪,楚驥生氣不是,歡喜……更不是。
而且這東西,竟敢對他笑。
往上數十年,敢在楚驥眼前笑得這麼自在的人,一隻手也數不出來。
明明方才怕他怕得要死,現下卻珍惜的抱著手裡的團子,連嘴角都是彎的。
想到他現下是被這麼一個“廢物”所控,楚驥眉眼又冷淡下來。
“陛下,吏部尚書求見。”
江德滿在水汀簾外壓低聲音提醒。
楚驥回過神,他收回視線,不再看角落的少年,拇指蹭著食指指根的黑玉扳指,冷冷道:“宣。”
江郡剛頒布新法,這種關節,有大臣來探明聖上心意並不奇怪。
可楚帝不是“仁慈”的君主,重臣們思來想去,最後也隻推出一個吏部尚書來。
吏部尚書已經到了知天命的年紀,年輕時倒是有幾分豪氣,可江國國主愚昧昏庸,皇親把持朝政,朝廷早已腐敗不堪,吏部尚書也隻能“明哲保身”,才得以在這個位置保全家族。
此一朝他被推出來,本也隻是抱著應對的想法。
直到他跪在亭外,楚帝給了他兩個選擇。
吏部尚書是腿軟著出的宮門,仍舊渾渾噩噩的沒回過神來,直到絆了一下,親自送他出來江德滿笑著扶住他,提點道:“尚書大人,您可小心著些腳下,後生們且等著您教導呢。”
吏部尚書渾濁的雙眼陡然清亮起來。
他緊握了一下江德滿同樣蒼老的手,緊接著步履踉蹌著往回走了兩步,對著宮門高舉起粗糙布滿褶皺的手,行了一禮,聲音顫抖而又激動的道:“謝陛下,老臣---定鞠躬儘瘁。”
江德滿滿意的退居一側,招來幾個宮人:“來,還不快送尚書大人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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