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倆鬼走在逢春城中, 身旁偶有過客,他們走得極慢, 到了一處分岔路, 秦瑤回首望著酆如歸與薑無岐, 哀求道:“兩位可能容我去買幾兩杏仁酥麼?”
酆如歸心知她心悅的蘇晴身在客棧中, 她定然不會耍甚麼把戲,遂應允道:“你若要去便去罷。”
秦瑤感激地謝過酆如歸,便疾奔著往賣杏仁酥的點心鋪子去了, 這點心鋪子在西, 客棧在北,但離得並不算遠。
隻消她能買到甫做好的杏仁酥, 蘇晴便能嘗到熱乎乎的杏仁酥是何滋味了。
她奔得急了, 幾乎要被自己絆倒了去, 但好容易到了那點心鋪子,她卻看見那點心鋪子緊闔著門, 顯然今日並未開門做生意。
她拚命地用雙手叩著門, 但她卻猝然發現自己的雙手幾近透明, 又叩了數下, 便再也觸不到榆木所製的鋪門了,緊接著, 她整具身體可輕易地穿過這鋪門, 進到裡麵去。
這鋪麵不大, 裡麵空無一人, 自然不會有甫做好的杏仁酥, 甚至連賣剩下的杏仁酥也無。
她出了點心鋪子,蹲下身去,抱著雙膝,將臉埋在上頭,竟是哭了出來。
淚水從她眼眶蜿蜒開去,濕潤了她的衣衫,分明有少許跌落於地了,但卻濕潤不了地麵半點。
她清楚自己已然無法滯留於這人間了,除非即刻與人交合,吸儘對方的陽氣,但她如今心願已了,實在不願再與陌生男子媾和,下陰間去便下陰間去罷。
隻是可惜再也見不到蘇晴了,蘇晴,蘇姐姐,我對你……
這般想著,她的神誌逐漸模糊了起來,三魂七魄隨風而起,飄飄蕩蕩著。
忽地,卻有一人將她抱在了懷中,又以指點住了她的眉心。
“蘇姐姐……”她歡快地喚了一聲,但入眼的卻不是蘇晴,而是酆如歸。
也是,她已無實體,蘇晴如何能觸到她。
她登時失望至極。
酆如歸渡了些內息予她,又將她放了下來,柔聲道:“這點心鋪子關門了,我們再去尋尋旁的點心鋪子可好?這逢春城應當不會隻這一家點心鋪子罷?”
“多謝你。”秦瑤仰首望住酆如歸,含淚道,“公子,多謝你。”
酆如歸擺了擺手,又從衣袂內取出張絲帕來,打趣道:“擦擦罷,你哭得這樣難看,蘇晴會認不出你來的。”
秦瑤接過絲帕,擦了又擦,忐忑地道:“公子,我是不是生得很醜?”
“不醜,你生得很是俏麗。”酆如歸失笑道,“我適才是與你玩笑,你毋庸介懷。”
秦瑤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斂起淚意:“我生得真的不醜?”
“你生得真的不醜。”酆如歸再三保證,又拉著薑無岐道,“道長,你認為秦瑤生得如何?”
薑無岐全然不知該如何誇人,便同酆如歸一般道:“你生得很是俏麗。”
酆如歸狹促地取笑道:“道長,你的口舌怎地這樣不靈便。”
薑無岐坦誠地道:“貧道確是口拙,但貧道從不扯謊。”
薑無岐瞧來確實不像會扯謊之人,秦瑤心下的忐忑當即散去,她胡亂地擦過臉,而後將絲帕捏在手裡,急急地往前走,一麵走,一麵道:“我記得前麵還有家點心鋪子。”
前麵確有一家點心鋪子,但卻如同第一家點心鋪子般鋪門緊鎖。
全逢春城共計有一十五家點心鋪子,一人倆鬼去了個遍,竟然無一開門。
秦瑤立在最末的那家點心鋪子門前,悠悠地道:“蘇姐姐家中貧苦,有一日我偷了家中母親買的杏仁酥,一人藏在杏花林中偷吃,偶遇蘇姐姐,蘇姐姐瞧來饞嘴得緊,卻隻道這附近不太平,要我快些回家去,勿要逗留。我那時年紀尚小,又未遇上過事,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她勸了我良久,我才不甘不願地回了家去。過了幾日,我聽聞那杏花林中死了一人,卻是蘇姐姐的親弟弟,她那日是來尋弟弟才偶然遇見我的。她弟弟為山賊所殺,挖出了內臟,我倘若那日沒有回家去,許死的便是我了。
“再見得蘇姐姐時,我正坐在溪邊,吃著央母親買來的杏仁酥,蘇姐姐來浣洗衣物,她一見我便笑著道我無事便好。我看她容色慘白,右頰有傷,纏著她非要她說她這傷是從何而來的,她隻得與我說她害得弟弟丟了性命,僅僅被父親打了這一巴掌已是好的了。我見她一副要哭的模樣,便取了一塊杏仁酥送到了她唇邊。我每每傷心落淚,母親都會買杏仁酥予我吃,我想她吃了杏仁酥定然不會哭了。但她卻是哭了出來,哭得厲害了,險些嗆住。
“我以為是自己將她弄哭了,哄了她好久,她才止住哭泣。其後,我常常在溪邊與她見麵,她會很溫柔地與我說話,還會教我刺繡,我手笨得連母親都連聲歎氣,但她卻從來都是柔聲細語的,我每次都會帶點心與她吃,有一回帶了熱乎乎的杏仁酥,極合她的胃口,使得她連連誇讚。
“然而我如今想要買熱乎乎的杏仁酥與蘇姐姐吃,卻是不能了。”
“那便罷了罷。本就是我逼得這一十五家點心鋪子休業的,我若是不複仇,這逢春城便不會人心惶惶,甚至實行了宵禁。”她慘然笑道,“但……但我又如何能甘心不為我自己,不為蘇姐姐複仇?”
酆如歸、薑無岐聽得這一番話皆是心生憐憫,由酆如歸安慰道:“我再渡些內息予你,維持你魂魄不散,你改日再買熱乎乎的杏仁酥與你蘇姐姐吃可好?”
秦瑤又驚又喜:“當真麼?”
“當真。”酆如歸又學著方才薑無岐的語調道,“我從不扯謊。”
秦瑤朝著酆如歸欠了欠身,激動地道:“多謝公子善心。”
“我們先回客棧去罷。”薑無岐提醒道,“外麵日頭太烈,要耗費的內息過多。”
“好罷。”秦瑤應了一聲,便隨酆如歸與薑無岐回了逢春客棧去。
這客棧裡頭,食客與住客俱是寥寥,一人倆鬼徑自越過大堂,上了樓去。
秦瑤情怯,一時不敢見蘇晴,便躲在酆如歸房中。
秦瑤不過是個年方十八的少女,因相貌偏幼,瞧來好似是豆蔻之年。
她複過仇,褪去了一身的怨恨與算計,重新恢複了少女的天真爛漫,酆如歸得空便逗弄她,時常惹得她癟著嘴,氣呼呼的。
薑無岐見秦瑤與酆如歸相處起來頗為融洽,暗自猜測酆如歸是否對秦瑤抱有好感。
這猜測不知怎地卻令他覺得有些不舒服。
秦瑤在客棧留了四日,第四日,她細細地上過妝,由酆如歸與薑無岐陪著她去買了杏仁酥,才去見蘇晴。
蘇晴的身體已痊愈大半,由曾茹陪著在桌案前念書。
她聽得動靜,抬起首來,見是秦瑤,未語先笑。
秦瑤行至蘇晴麵前,將手中攥緊了的一袋子杏仁酥遞予蘇晴,怯生生地道:“蘇姐姐,這是杏仁酥,還熱乎著。”
曾茹被酆如歸喚了出去,那陸元柏已在那梁景文被秦瑤棄於集市當日,也被酆如歸提出去與梁景文作伴去了。
是以,這房間內便隻餘下秦瑤與蘇晴這一鬼一人。
蘇晴接過杏仁酥,一麵吃,一麵與秦瑤說話,引得秦瑤笑靨如花,仿若歲月從未在她們間流淌過,她們存於世間,一直不曾被甚麼人掠奪走任何東西,她們一直相依相伴,仍舊是十歲的秦瑤以及十五歲的蘇晴。
吃罷杏仁酥,秦瑤的嗓子眼好似被堵住了,她拚儘全力,良久,才擠出零星的字句來:“蘇姐姐,我……我對你……我……”
未待秦瑤說完整,蘇晴卻是將她攬在了懷中,溫言軟語道:“阿瑤,我不問你是如何死的,但我知你已是鬼了,我這具身體分予你可好?”
秦瑤怔住了,不發一言,蘇晴擁緊了她,唇瓣顫動,同時生生地將她往自己體內壓。
秦瑤憑借著酆如歸渡過來的內息,勉強存活著,本能地抗拒不了鮮活的肉身,過了片刻,三魂七魄便被沒入了蘇晴體內。
她聽得蘇晴笑道:“阿瑤,如今我容貌被毀怕是會惹人側目,你勿要嫌棄才好。”
她趕忙道:“我決計不會嫌棄蘇姐姐,可我附身於你的肉身中,陰氣太重,恐會短了你的陽壽。”
蘇晴回味著那杏仁酥的滋味,並不接秦瑤的話,而是笑著道:“阿瑤,我們一起活下去罷。”
一起活下去,互相依偎著,共享著一具肉身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