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階段大約持續半小時,尹澤的證詞在馬晉鵬的抵賴麵前失去力度,當事人委托人主要針對是否有強迫意誌為主,是否主動交易為輔,對尹澤進行劈頭蓋臉的審訊。同時提出尹澤的證詞隱藏了他也曾服藥的曆史。
“下麵,請第二位利害關係人上前。”
薛業按照要求走到證人席,突然沒有那麼慌了。
尹澤坐回第一排,第二排是師兄,第三排有傑哥、陶文昌、白洋、張蓉,第四排有任英博和他的爸媽。
他爸媽仍舊麵如死灰,悲慟,原來當年的兒子並不是說瞎話。
“聽證辯論結束。”主持人做了一個請的姿態,“先請案件調查人員及興奮劑實驗中心檢察官作最後陳述。”
薛業一個字也沒聽進去。
“請利害關係人作最後陳述。”主持人說。
薛業把手伸進褲兜,偏硬的紙張變成了碎玻璃,好像又把他的掌心劃開了一次。
主持人提醒:“你可以開始了。”
“嗯。”薛業把手抽出來,什麼都沒有。
他脫稿了。
因為他根本什麼都沒忘。
“那年我入營的時間是1月15號,永遠忘不了那天。”薛業指向馬晉鵬,“馬晉鵬作為主教練,沒收了所有學員的手機。”
“最先對我進行猥褻的人,是苗萍。”薛業看過去,苗萍整場不發言,“第一次被苗隊醫叫去醫療室,是1月24號的下午,她以我的精神狀態不好為由,對我進行身體檢查。”
苗萍將臉轉向,顯然並不認可。
薛業逼自己看她,激活了灰色的記憶。她很高,當時比自己足足高半頭。“她問我有沒有女朋友,和女朋友是否有性行為,是否自.慰,上一次是什麼時候。”
“1月26號,她在檢查過程中讓我脫上衣。我沒脫。”
“1月27號,她再次要求我脫上衣,我脫了。”
“1月28號,總教練馬晉鵬說我目前的狀況不適合高強度訓練,停了我的集訓課程。”
“1月29號,苗萍再一次把我叫到醫療室,問我最近怎麼樣,身體有沒有不舒服。我說沒有,但是馬教練讓我休息。她說再給我做檢查,如果我的狀況不屬實,她可以向總教練開一張證明,證明我可以參加訓練,能夠比賽。”
“她讓我脫衣服。”
“她說檢查第二性征發育,讓我脫褲子。我怕證明開不出來,也脫了。”
“1月31號,我自己主動去問什麼時候能夠開證明,苗萍說要對我進行心理測試,評估比賽風險。我問她,是不是每個運動員都要做這些,她說是,說做了就能打比賽,不做很可能要刷下來。”
“我信了,我以為大家都是這樣。一直到2月9日,我才發覺彆的運動員不會被叫走做檢查。”
“可我每天都要去脫衣服。”
“我沒有權力說不。她是隊醫,她說我狀況不好,身體有傷,我就隻能看彆人上場。”薛業試圖從苗萍的臉上找到情緒,哪怕是後悔、害怕,但是沒有,她和馬晉鵬一樣,用斷絕交流的方式逼控訴者發瘋。
但這一回,他不會上當。傑哥說過,聽證會進行中不要管他們的反應。
“她確實沒有逼我,但是比逼我還要可怕。她隻是建議,可如果我拒絕了,我連上場的機會都沒有。我沒有辦法。”
我沒有辦法。祝傑閉上了眼,薛業的草稿紙上寫的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我沒有辦法。
一個少年運動員在隊醫、教練的雙重精神控製下,毫無辦法。當年尹澤是,任英博也是。他們都沒有逼這些曾經未成年的男孩,但他們的身份,比逼迫更管用。
“檢查一直持續到2月21號,我第一次像總教練馬晉鵬提出異議,我說苗隊醫不對勁,總是對我進行檢查,還讓我脫光。”
“有時候會碰我一下,我就躲。我不讓她碰著我。”
“她不穿內衣,總拿身體壓我,摸我的脈搏,說心跳不正常。她還噴香水,隊醫是不能噴這些,可是她有香味。”薛業繼續說,好像有人操控著他的嘴,停不下來了。
操控他的是這麼多年的委屈和怨恨,無助和絕望。他把它們一股腦拋給了聽證檢察官,一點點地修複自己。
“到現在我都很怕女人,靠太近我還會吐,惡心。”薛業繼續往下說,好像一部電影在眼前展開,細節被不斷放大,“後來馬晉鵬說他去警告苗隊醫,我信了,我沒有辦法,也沒法聯係彆人……”
傅子昂一直在低頭擺弄,手裡是省隊統一配置的鑰匙鏈。如果當年自己陪著師弟,這場一唱一和的陰謀就不會發生了。
如果不發生,師弟也會有一串鑰匙鏈,但是晚了。
陶文昌留心身邊,祝傑果真很冷靜。整個經過薛業一定告訴過祝傑,可在陶文昌聽來,簡直是一場沉默的屠殺。
“他們是一夥的,馬晉鵬當著我脫褲子,還讓我脫。我不同意,我說等回到體校要報告教練和老師,要把事情鬨大。”
“3月9號的那場比賽……我對裁決有置疑,但是當時我太害怕了,再加上確實有吃過藥的反應。”薛業開始搓褲兜了,“我沒吃過外源性促紅素,賽前的尿檢報告是正常的,都有記錄。我懷疑他們給我吃了抗精神注意力障礙的口服藥,再對我的血樣動了手腳。他們有藥,他們兩個是一夥的。”
苗萍堅不可摧的外殼終於有了裂縫,她看向了馬晉鵬,隱隱不安。可在祝傑看來這並不算悔過,隻是她沒想到薛業居然記得這麼清楚。
“本人正式對4年前的賽中興奮劑事故提出重審申請,希望檢察官和聽證員記錄。”薛業朝那邊深深鞠躬,“那件事對我造成巨大影響,希望聽證能還我一個真相,公告當年的禁賽是被栽贓了,我……我還想繼續比賽。我的陳述完畢,沒有要說的了。”
“下麵請當事人進行最後陳述。”主持人說。作為公職人員,必須不偏不倚。
他們會怎麼說?薛業回到座位,等這出戲的落幕。
“本人馬晉鵬。”馬晉鵬朝向正前,“拒絕最後陳述。”
“本人苗萍。”苗萍也看向正前,“拒絕陳述。”
成了。陶文昌心底冰涼,雖然讓祝傑說中,最多控告他們賣藥。但薛業和尹澤破釜沉舟的自曝讓他們暫時沒法為自己開脫。
萬一證言矛盾,他們就完了。
主持人朝兩側示意,緊繃的臉微微動容:“我宣布,此次聽證會到此結束,本人將根據聽證筆錄寫出報告上報本局負責人。請聽證參加人員留下,核對聽證記錄。下麵請旁聽人員按照秩序退場。”
馬晉鵬動了,苗萍動了。隻能到這一步了嗎?薛業咬緊牙根,恨自己沒用。
陡然間背後有風。薛業往後看,是傑哥。他單手撐在椅背上翻越安保人員的防護。再後麵,是陶文昌,是白洋。
再後麵是傅子昂。他們像無法阻攔的暴力潮汐,為同一個目標,朝最前排蜂擁而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