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靖陽從北荒回來時, 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
“應該就是元思了。”
楚靖陽坐在沙發上,想起自己看過的那片從斷崖上不斷洶湧而下的血河,那種濃重的血腥味幾乎讓他回想起來時就不由緊皺眉頭, “看來他的修為已經徹底恢複了, 這比我預估的還要早一些。”
“那君上他……”晏子真抬眼, 看了一眼樓上, 欲言又止。
“那日你們在北荒, 元思應該也看出了則靈的神格已經有要覺醒的征兆, 所以他才想趕在則靈醒來之前, 就將一切都處理乾淨。”
楚靖陽當初在仙界,與元思也並非沒有交集。
他的師父玉泉道尊與元思的師父澤榮天尊是南北修仙道的始祖, 亦是多年的老友,平日裡楚靖陽自然也不免同他碰麵。
元思神君掌仙界律法,向來執法極嚴。
他原是凡人, 因為得了機緣, 也免去了多年修行之苦, 一朝升仙, 他甫一拜入澤榮天尊門下, 便毅然修了那太上忘情之道,此生為公, 為凡間子民,亦是兢兢業業, 不敢有失。
隻有一點,
他在跟隨澤榮天尊之前, 原是極北苦寒之地茂德仙官的徒兒。
那是仙界最荒涼的地界,茂德仙官早年犯了錯,就被遣去管那極北之地, 此後多年,仙界都快忘了那裡還有一位茂德仙官。
如果不是元思以茂德仙官徒兒的身份橫空出世,也許那滿天的仙神都快要想不起來茂德究竟是何人。
時年妖魔橫行,常有妖魔為伴,攪擾仙神兩界的安寧。
極北之地雖苦寒,卻也勾連了仙神兩界與人界,那時有妖魔發現了這條可直通天界的路,那魔域的魔尊就命魔修攻打北地,想要借此上得九重天去。
茂德就死在那場混戰裡。
整個北地,唯有元思一人獨活。
太上忘情之道,千萬年來少有神仙勘破,但元思拜入澤榮天尊門下後,便毫不猶豫地選擇了此道。
此道雖艱,卻不失為至高之境。
那分明是一條許多神仙都不敢輕易踏上的無情之道,他卻毅然決然深入其中,上下求索。
彼時九重天上多有神仙歎服元思道心穩固,心懷蒼生。
但楚靖陽當年就覺得,元思雖是天資聰穎,卻總有一股子極端的執念,做事隻講求一個固定的原則,冷如北地的堅冰,幾乎沒有絲毫溫情可言。
下了一夜的暴雨到這一日的下午都還沒有要停的趨勢。
楚靖陽看著那綴滿水珠的落地窗,外麵所有的景象都被一顆顆水珠滑下的痕跡給模糊掩埋,“再這麼下去,妖族……怕是真的要被他屠殺殆儘。”
天幕已經成了一種黯淡的煙灰色,雨水衝刷著這個城市裡在那許多的晴日裡堆積起來的灰塵,好像那些高樓大廈的每一塊玻璃都在淋漓雨花裡煥然一新。
路上行人來去匆匆,顏色各異的雨傘就是這副晦暗畫卷裡,最為鮮活的色彩。
生活在陽光下的凡人們按部就班地過著自己的生活,無論晴天還是暴雨,他們的生活從來如此平靜安穩,而他們也不會知道,這多年來,有多少妖怪紮根在他們的世界裡。
曾經的妖族因為一位神明,徹底改寫了被誅殺,被奴役的宿命。
而現在的妖族,卻又被一位神明逼入窮途末路。
連日來,妖族已經損失了數百人,聞修永作為妖族之主,卻始終沒有辦法拿出應對之策,因為他說到底仍是妖,多年來與魔修苦戰,讓他已經是滿身傷病,而麵對那位修無情道的強大神明,他們妖族便隻是孱弱危卵,根本沒有多少還手之力。
有人建議聞修永去請出沉睡多年的上古神獸狻猊,他卻隻是苦笑搖頭。
也是到了今時今日,
妖族的所有人才知道,原來聞修永的師祖狻猊,在多年前就已經殞命。
而聞修永之所以隱而不發,也是擔心妖族眾人因為這件事而陷入恐慌,更擔心北荒的妖魔因此而更加肆無忌憚。
“妖主……那我們,還能怎麼辦?”那猞猁妖顫聲問道。
原本大家都還以為,至少還有狻猊師祖在,他們也算有一個依靠,可是沒想到,狻猊竟然早就已經殞命了。
如今的妖族,怎麼可能抵擋得住神明的重罰。
聞修永這些天已經看過太多妖族人的屍體,可恨的是,他卻已經是風燭殘年,而妖族這多年來與北荒妖魔的戰爭也已經讓他們不堪重負。
而妖族的滅頂之災,最終竟然還是神明賜予的。
“聞妖主。”
彼時有人撐傘而來,淺黃的油紙傘在檻外輕輕收起,聞修永與門內諸位愁眉不展的妖怪聞聲抬首時,便見門外赫然立著一抹黛藍的身影。
他身後又有人走來,是贏秋和晏子真。
還有那位前額生著兩隻龍角的少年。
屬於神仙的威壓被刻意收起,但除晏子真外,那三人周身時不時流散出來的仙靈之氣柔和似春風雨露一般。
“您是……”
聞修永撐著拐杖,被趙閱從椅子上扶起。
他緊緊地盯著率先走入門內的楚靖陽,顫顫巍巍地走上前,似乎總是覺得此人的眉眼有些熟悉,但記憶卻陷在年歲堆疊起來的灰塵裡,總是差了那麼幾毫厘。
“你的師祖狻猊,是怎麼殞命的?”楚靖陽卻先開口問道。
“師祖……”
聞修永想起師祖,便輕歎一聲,道:“師祖是為了阻止仙神兩界與人界徹底剝離,耗費了諸多修為,最終……力竭而死。”
即便楚靖陽心中早有答案,但此刻聽了聞修永所說的話,他也不□□露出幾分沉重之色,“狻猊當年被貶之禍,說來也因我而起。”
狻猊作為上古神獸,向來是爆竹般的脾性,多年來在九重天上也沒個什麼朋友,除卻玉泉道尊與澤榮天尊二位始祖,他最崇敬的人,便是當初的則靈帝君。
而楚靖陽,卻是狻猊唯一願意為友的人。
當年楚靖陽落入輪回之境,狻猊便鬨了一回九重天,時年元思掌權,便因為這件事將狻猊貶入人間。
“是我對不住他。”
楚靖陽最遺憾的,是他在輪回之境淪為凡骨後,這混沌塵世多少年,他再也沒有機會,同自己的舊友再見上一麵。
無論是則靈,還是狻猊,
他始終心頭有愧。
也許是楚靖陽的這番話,終於令聞修永想起來某些久遠的回憶,他再將眼前的這個人重新打量一番,花白的胡須都在發顫,“……您是靖陽神君?”
楚靖陽的名字,聞修永曾不止一次聽師祖提起過。
聞修永從來沒有想到過,有一天他竟還有機會見到師祖的舊友。
“聞修永,拜見靖陽神君……”那張褶痕滿布,滿攜風霜的麵容上是難以掩飾的激動之情,他握著拐杖的手指一鬆,就要俯身行禮,卻被楚靖陽伸手扶住。
“如今肆意屠戮你妖族的,正是九重天之人,你還拜我做什麼?”
楚靖陽說著,便拱手對著聞修永,甚至是這滿屋子的妖怪們俯身行禮,“是九重天,對不住諸位。”
在場的妖怪們雖然連日來他們已經對神明心生憤懣,但這麼多年的崇敬卻也並非作假,此刻他們生生受了這位傳聞中的靖陽神君一拜,倒變得不知所措起來。
“靖陽神君,這可使不得……”
聞修永當即還禮,“您與則靈帝君當年皆是為我妖族以身殉道……這數千年的安寧,也是您二位替我們換來的,則靈帝君與您之恩,我妖族永世不敢遺忘。”
“但,”
聞修永說著,就又抬頭看向楚靖陽,“敢問靖陽神君可知,到底是哪位神明,一定要置我妖族於死地?”
“還能是誰,當然是元思那個頑固不化的家夥!”憋了好久沒說話的蒼玉開了口。
他雖生來便是龍神之身,但對於妖族卻有著天生的親切感。
那天在彆墅的小花園裡,他還特地重新做了一本《妖怪圖譜》,那天在小花園裡的好多妖怪,他都把他們畫在了小冊子上。
可是昨天晚上他一夜未眠,擁著被子坐在床上,眼睜睜地看著好些個被他親手畫在小冊子上的妖怪的肖像漸漸變成了深灰色的輪廓。
一副肖像畫變成深灰的顏色,就意味著一條鮮活的生命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
他想認真記住這些妖怪的麵容,想和他們成為很好很好的朋友。
可是一夜之間,他已經失去了好多的朋友。
“要是帝君在就好了,帝君他一定能殺了元思那個神經病!”蒼玉摸著懷裡的小冊子,幾乎紅了眼睛。
聞修永認真地打量這個少年,複又想起趙閱之前和他說過,他們在蓮君的彆墅裡,見到了傳聞中的雪鱗蒼龍。
那雪鱗蒼龍原是天生的龍神,乃是則靈帝君的近臣。
他卻不知,當初的雪鱗蒼龍早就已經在則靈帝君身入輪回之境時封印於佩劍之上,而狻猊後來大鬨九重天,更從九思神殿中偷出了帝君佩劍,想要等到帝君輪回入世後,再將劍還給他。
但狻猊不知雪鱗蒼龍覆在帝君佩劍之上,而此去經年,自兩千年前則靈帝君與敬仰神君以轉世輪回之身殉道之後,他也再沒有尋找到有關於帝君的一絲消息。
“龍神大人。”聞修永垂首行禮。
蒼玉剛想再說些什麼,卻被楚靖陽看了一眼,他就下意識地閉上了嘴巴。
“聞妖主不必過分憂心,如今有我和蒼玉,還有……”
楚靖陽說著,回身去看被鐘晴牽住一隻手的贏秋,“還有贏秋,我們一定會儘力保護住妖族。”
他也許是想起了則靈,還有那多年塵網中的往事,“如若不然,則靈當初為眾生謀得的平等,就將毀在眼前。”
有人說,則靈帝君偏袒妖族,甘為妖族入世,也甘為妖族殉道。
但楚靖陽很清楚,
則靈是為妖族,也是為蒼生。
世間萬物生靈皆有其生存的道法,強權傾軋造成的生而不平等,何嘗不是一種人間苦難的根源?
則靈要去拔除這腐爛的根,無異於是在刮那些仙宗的骨。
即便他是四海皆敬的帝,所求之法,也始終道阻且艱。
他是用了數千年的時間,才令妖族可以光明正大地生存在這個世界裡,楚靖陽又怎麼可能會讓元思那麼輕易地就毀掉這一切?
“還有四天。”
楚靖陽深吸一口氣,“當務之急,是要找到元思。”
元思神出鬼沒,這些天來總是忽然出現,四處殘殺妖族中人,現在不僅是嚴市,其他地方也時有妖族之人慘死。
但總歸還是嚴市形勢最為嚴峻。
畢竟整個妖族的核心,就在嚴市聞家。
贏秋已經連著兩天沒有睡覺,她拚命地修煉,努力讓自己儘可能地記住多一點的術法,又拚命地往自己嘴裡塞丹藥,再花整天的時間去煉化那些丹藥裡的靈氣。
她在逼迫自己成長。
她也想要保護那些原本就很可愛的妖怪們。
就像則靈帝君當初為了他們,甘願輪回身死一般。
這個世界上,無論是凡人還是妖怪,可愛善良的生靈們,都該被好好善待。
“贏秋!”
鐘晴跑進石室裡時,贏秋已經經曆了好幾次拆骨般的疼痛,她的頭發也早已經被汗水濕透。
“贏秋我爺爺他們去業海了!”
鐘晴跑到圓台上去,把雙手都泡在圓台旁的冰水渠裡的贏秋扶起來,“他們不讓我去,靖陽神君和蒼玉大人已經趕過去了,我們快走吧!”
聞修永此舉,應是孤注一擲。
他帶領著聞家上下所有的妖怪,還有聞氏集團十二樓的那些妖怪職員們前往業海,就是用他們所有人的命,引元思出來。
反正他們也早就已經沒有了退路。
倒是那些做快遞員,送外賣,還有許多隱藏在人類社會,用普通人的身份上班生活的妖怪們,也都自發地跟著去了業海。
贏秋跟著晏子真和鐘晴抵達業海時,就看見那一片冷霧之間包裹的蔚藍大海儘處,是微暗的天幕吞吐出的煙雲陣陣。
金色的光芒刺得她眼睛有些發疼。
而那半遮半掩在朦朧煙雲間的一抹身影卻是半透明的,他在雲間眉眼含笑,像是在垂眸打量淺灘上的那一群渺小的螻蟻。
“敢問元思神君!”
聞修永拄著拐杖,臨著這海風,他的長須被吹得來回晃動,而他仰望著那雲間的神明,此般遙遠的距離,是他妖族同天神之間永遠的天塹,“我妖族這多年來一直謹遵則靈帝君神旨,維護人類社會的穩定,誅殺犯下殺孽的魔修……便是族人犯了不可饒恕的殺孽,我聞修永也一直賞罰分明,不敢求私,可您貴為神君,又為何一定要將我妖族趕儘殺絕?!”
“妖,就是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