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吃不了幾口,便停下筷子,從懷裡掏出一個東西,端端正正擱在桌角,正麵對著鐵慈。
鐵慈一怔,看著那東西圓圓的一團,實在看不清,便問:“什麼東西?”
赤雪站在一邊,神情古怪。
姹紫道:“聽聞陛下眼力出眾,怎麼,現在看不清了嗎?”
鐵慈平靜地道:“朕不愛使用天賦之能。”
姹紫哦了一聲,道:“沒什麼,一個娃娃。”
鐵慈看向赤雪,赤雪垂下眼。
姹紫又道:“是我家陛下的娃娃人像。陛下命外臣得賜宴的時候,放他的娃娃在這裡。便當他也與陛下共餐了。”
鐵慈似乎怔了一下,哦了一聲,慢慢拿了筷子。
站在一邊伺候的小蟲子,看見鐵慈夾了一筷子她最不喜歡的豆芽,在嘴裡毫無知覺地嚼著。
姹紫看一眼那娃娃,隨手抓了根骨頭啃著,啃得吱嘎作響。
殿上殿下,氣氛詭異。
過了一會,姹紫忍無可忍地道:“陛下怎麼不問外臣,為什麼我家陛下寧可搞個娃娃來,也不來看看陛下?”
鐵慈嚼完了豆芽,咽下,抬起眉,平淡地道:“特使在說什麼笑話?朕再妄自尊大,也沒有讓彆國君主來盛都看朕的道理。”
她想了想道:“哦?難道這是貴國陛下在向朕挑釁?”
姹紫嗬嗬道:“最先向我們陛下挑釁的難道不是陛下?”
鐵慈道:“說挑釁,嚴重了。大乾對大奉做什麼事,都天經地義,包括奪地,包括滅國,包括殺君。”
“陛下,今日我們堂上對話,將來都是要一字一句說給我們陛下聽的。”
“那就再加上一句。”鐵慈道,“閣下安否?能長壽否?能活到朕揮兵過圖蘭山否?”
姹紫盯著鐵慈,像是想要看她這句話是否發自內心。
奈何在當初她就看不清這人,更不要說現在她高踞大殿儘頭。
片刻後,她憤然道:“隻要我在,他就一定能!”
殿上,鐵慈漫不經心夾菜的筷子,又停了停。
這回小蟲子眼睜睜地看著她又夾了一片鵝肉。
自從重明之夜後,鐵慈再不吃鵝,但是帝王的喜憎不應為人知曉,所以禦膳房的菜單上,並沒有取消鵝肉。
小蟲子看見鐵慈毫無所覺地又把那片鵝肉給塞進了口中。
聽見她道:“那可真是可惜了。”
姹紫壓低了聲音,“陛下是很遺憾嗎?確實,當日我家陛下重傷垂死,險些喪命,還要奔波雪地,為某人報仇,若不是上天護佑,說不定也就將小命丟在城南貧民窟的冰天雪地裡了。”
鐵慈握筷子的手緊了緊,道:“不過是些皮肉傷,以貴國陛下之能,倒也不必說得如此淒慘。畢竟說哭了朕又沒有賞。”
“陛下會哭嗎?”姹紫哼一聲,“皮肉之傷?皮肉之傷倒罷了,真正差點要了他命的,是先大王和裘無咎的……”
她忽然頓住,發了一陣呆,像是想起了什麼不堪回首的往事和令她深深憂慮的將來,臉色眼看著便灰暗下去。
鐵慈看著她,嘴唇翕動,最終將那句話留在了唇邊。
因為知道,問了,也得不到答案。
忽然殿外一陣清脆金屬交擊聲響,那是簷下新換的鐵馬被風吹動的聲音。
鐵慈還沒怎麼,姹紫卻忽然渾身一個哆嗦,猛地站了起來,神情驚惶四下張望,片刻之後,才反應過來,訕訕地又坐下來。
鐵慈確信自己看見了她方才眼眸帶驚嘴唇蠕動,說的是“陛下”兩字。
自然不是喊她這個陛下。
姹紫坐下來之後,發了一會兒怔,忽然低頭雙手捂住了臉。
這是君前失態,也是悲憤不可自抑。
鐵慈沒有說話,等她肩頭聳動細微平複,才緩緩下階來。
姹紫過了一會,覺得好了一些,眼睛在手臂上按了按,抬起頭來,然後就看見了大乾皇帝正站在她麵前,低頭看著她。
姹紫一驚,下意識往後一退。
鐵慈道:“你哭了。”
姹紫默了默,挑眉:“看見陛下終於紆尊降貴下來看我,感動的。”
鐵慈笑了笑,道:“怎麼,慕容翊不太好嗎?”
一陣靜默,片刻後,姹紫道:“你終於問出這句話,我不知是該替我家陛下慶幸還是悲哀。”
鐵慈靜靜看著她。
對上她的目光,即使是從來不喜歡她的姹紫,也覺得有些抵受不住,半晌她唏噓道:“現在好一些了,在之前,人間煉獄吧。”
鐵慈幾不可見地皺了皺眉。
姹紫卻忽然抬手,去把她的脈門。
鐵慈動作很快,一甩手已經退出丈外。
人影一閃,唯一留在殿內的小蟲子已經到了近前,渾身骨節劈啪一響。
鐵慈:“退下。”
骨節作響之聲停下,小蟲子停留在姹紫麵前。
姹紫收回手,仰頭看著鐵慈,半晌道:“反應很快,護衛留的不多,你對自己依舊還有自信,看來陛下的擔心是多餘的,你武功未失。”
鐵慈笑了笑,道:“想什麼呢,好端端的,怎麼會失去武功?”
姹紫又仔細看了看她,沒有說話,站起身道:“外臣已經吃飽了,謝陛下賜宴,外臣這就告辭了。”
鐵慈看了一眼她桌上原封不動的宴席。
姹紫又從身後取出一個小包袱,雙手送上,道:“我家陛下說了,之前是國禮,殿上送。現在是私禮,此刻送。”
鐵慈沒接,也沒拒絕,姹紫便將包袱放在桌子上,躬身一禮,自顧自出了殿。
邁出門檻前,她看了一眼無星無月的高天。
夜已經深了。
她的任務也已經完成了。
臨彆前,那個人說。
記得,除夕夜一定要趕到,陪她吃一頓飯。
彆讓她一個人對著偌大宮殿過除夕。
姹紫並不想和鐵慈一起吃飯,但是這是陛下的願望。
她提起袍子,邁出門檻,天階夜色涼如水,這一處闊大廣場和漢白玉石階看起來無邊無際,像是可以一直行到蒼穹深處。
這一刻,於大奉亦是除夕。
大殿前也是玉階千層,高天之下一樣沒有星月之光。
你讓我千裡奔大乾,你讓我女子之身成使臣,好讓我在這除夕之夜,陪她吃一頓年夜飯。
可是你怎麼就忘了。
你亦是孤身對冷宮,於這寂寂年夜,瑟瑟長天。
……
姹紫的身影消失。
鐵慈目光緩緩落在那包袱上。
包袱裡透出一點閃亮的黑色毫尖,微微帶紫,看著眼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