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是懷中水囊熱燙,如此寒夜,容落雲沁出半身細汗。他睜著雙眼,緊抿唇,於黑暗中臉紅心跳,手掌被對方握著,那麼結實牢固,叫他控製不住地緊張。
他蜷了蜷食指,意為掙紮,可指腹搔著人家的手心,掙紮變質為胡鬨。他動動唇喚句“杜仲”,卻低得沒發出聲音,沉默著,拉鋸著,相貼的兩片手心變得很熱、很濕。
容落雲試圖抽回,卻被那大掌不留縫隙地鉗著。他出了聲:“杜仲,鬆開。”
霍臨風已然閉目,不應不理。他本乖乖地躺著,沒招誰沒惹誰,姓容的先伸手碰他。碰還不算,靜脈、掌紋、五指,全觸摸一遭,看手相都沒這般仔細。
那他配合地回握住,何錯之有?況且,水囊是他塞的,披蓋的衣裳也是他的,他握著這主動撞來的一隻手,暖一暖,不過分罷?
這時容落雲問:“杜仲,你睡著了?”
霍臨風回道:“待我睡著,自然就鬆開了。”
容落雲用氣音說:“你逾矩了。”
暗中一聲低笑,搔人耳朵,霍臨風默道,逾矩早不是第一次了。比武時求擊鼓助威,梅花樁操練拿其作賭,今日又害得落水……他攥緊些,無畏道:“我倦得很,宮主明日再罰罷。”
這般賴皮叫容落雲無法,暗忖對策,忖著忖著倒覺出困意。罷了,鬨出動靜會吵醒刁玉良,既然睡著就鬆開,那他合住眼儘快睡著便好。
車輿內再無旁音,一頓鼾聲中摻兩味平穩呼吸。
靈碧山聳入雲端,夜間似有走獸漫步,靈碧湯籠著濃濃黑夜,惟小瀑奔騰不休。春日猶寒,夾板中的碎石趨冷,水囊也逐漸失了溫度。
慶幸沒有下雨,否則彆說手掌相握取暖,就連身子也要勾纏到一起。待長夜儘,曙光來,林中鳥雀鬥技,啼破沉積一宿的安寧。
呼!
刁玉良猛地睜開眼,大口喘氣,額頭一排密汗沿著鬢角狂流,顯然是噩夢乍醒。他動彈不得,左邊是容落雲,右邊是霍臨風,那二人的手臂搭在他身上,扣得密密匝匝。
“二哥……”他哀怨地喚道,“杜仲……”
霍臨風與容落雲同時醒來,微茫,越過刁玉良麵對彼此。車輿中不甚明亮,絲縷光線全由雕花小窗漏入,在這晦暗不明中,兩個人神思遲鈍,滿臉惺忪。
刁玉良卻不堪忍耐,身體朝下蠕動,一寸寸抽離出禁錮。“嗨呀!”他喟一聲,甩甩腦後小辮兒,“你們勒死我也!”
使勁揉了揉眼,雙目陡然睜圓,他奇怪道:“杜仲,你為何攥著二哥的手睡覺?”
容落雲聞言低首,可不是,他的手仍被霍臨風緊握,竟握了整整一夜。飛眼兒一覷,顯然無聲誅罰——你不是睡著便鬆開?
霍臨風理虧,驀地鬆了手,又用一聲輕咳遮掩。緊貼一夜的手心濕漉漉的,暖出一層汗水,他隨口轉移注意:“四宮主,昨晚冷不冷?”
刁玉良搖頭:“冷是不冷。”盤腿抱肘,不大爽利地說,“卻噩夢纏身,我夢見被抓入一家黑店,那掌櫃好生凶蠻,見我細皮嫩肉便起了歹心,要殺我做肉餅。”
容落雲沒有興趣聆聽,但那伢子竟偷偷瞪他,一時有些莫名。
“然後,我被捆著抬上桌案。”刁玉良先瞪容落雲,再瞪霍臨風,眼神好似興師問罪,“十個夥計舉石板壓住我,不停地壓,我都被壓癟了,要被活活碾成肉泥。我嚇得醒了,嗬,原來是你們死死地擠著我。”
霍臨風與容落雲相顧無言,撇開臉,蹙著額,齊齊睨向這煩人小兒。刁玉良空有一肚肝胃脾腎,卻是個缺心眼兒的,見狀改口:“……多虧擠著才不冷,我睡得甚好!”
如一屋兄弟炕上親熱般,消磨片刻,而後下車活動筋骨。
霍臨風蹲在岸邊捧水淨麵,用寬厚大葉卷成三角鬥笠,盛了水,給容落雲洗漱。起身回頭,卻見刁玉良啃昨日的剩魚,周遭了無容落雲的蹤跡。
他問:“二宮主去哪兒了?”
刁玉良占著嘴,隻恣意一仰臉。
霍臨風仰望樹間,風吹葉動,閉目細聽可捉一味衣袍窸窣。睜眼的瞬息,一道人影“唰”地飛過,恍如晨間露,快似雨中電,眨眼又躍一樹,身姿輕過翩飛的鳥雀。
容落雲的輕功他見識過,縹緲如鬼仙,忍不住問:“二宮主練的是什麼輕功?”
刁玉良咕噥道:“八方遊,聽過嗎?”
何止聽過,霍臨風兒時習得“神龍無形”時,曾聽霍釗親口說過,世間輕功百種,“神龍無形”可挫九十九而不敗,但遇仙步“八方遊”,唯遜一籌。
八方遊,燕羽輕,快不可追。
霍臨風緊盯林間,朦朧影來去,叫人來不及追隨。一盞茶的工夫,容落雲翩然而降,落地無聲,恰似羽毛觸地。他用衣擺兜著果子,衝刁玉良嘩啦啦一倒,說:“夠你吃罷,樹都叫我摘禿了。”
刁玉良喜滋滋道:“多謝二哥,夠吃一路了!”
容落雲輕撫小兒腦袋,一抬眼,見霍臨風掬著一葉碧波立在遠處。他踱去,佯觀青山假望水,扮作不經意踱至對方附近,三步遠,然後有樣學樣地一聲輕咳。
霍臨風回了神,掬水在手遞給對方。容落雲低頭淨麵,抬手拭水珠,袖中掉下遺落的野果,他一把接住,擦了擦,塞入霍臨風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