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邊一暖,狼崽子跳下床尋他,往他腳背上臥。常言道,狼是養不熟的,這小畜生又咬過他,誰成想如今倒對他親昵。
容落雲已然難眠,搬凳守著軒窗,趴在窗台上。雖然他與霍臨風遠隔千裡,望不見,碰不著,幸好還共著一輪明月。
他枯坐一宿,直至晨時天亮。
容落雲扭臉喚道:“老三,有人偷包袱!”
陸準美夢正酣,一猛子躥起來:“誰!誰偷我的銀子!”赤足衝下床,敞著衣襟抄起一雙彎刀,“我玉麵彎刀客宰了他!”
一夜寥落輕輕散,容落雲露出白牙,抱著狼崽在窗前嬉笑。“逗你的,快梳洗罷。”他看著那雙彎刀,被提了醒,“老三,咱們不能大喇喇地進長安城。”
長安乃朝廷所在,陳若吟的眼線必定密布城中,切忌名姓暴露。
二人商量一番,梳洗更衣,離開驛館後繼續趕路。漸出連州地界,愈發向北,風土人情與江南大不相同。
容落雲經年未回,草木磚瓦皆含舊憶,一路撩撥至極。
兩日後,驍衛軍駐紮值守,高牆灰灰,城門洞開,外麵是流淌的護城河,伴著兩岸垂楊柳。裡頭鱗次櫛比,便是魚龍不儘的長安城。
一輛錦緞馬車搖搖晃晃,過城門,經長街,入了大雍最為繁華的地方。隱隱約約的,馬車中逸出“嗷嗚”一聲,像極了野狼。
駕車的公子眉清目秀,穿團繡紫衫,一層金絲紗袍,既然周身儘是富貴氣,腰間便掛一枚素雅的翡翠方牌。
他偏過頭,衝著車輿內低聲:“表哥,捂嚴實些!”
車輿中,那表哥懶倚軟枕,青衫廣袖,仍能瞧出肩頭瘦削,封腰纏一條珍珠白玉鏈,勒著細弱的腰身。兩腿微蜷,綾鞋未染纖塵,耷著手,時不時掩麵咳嗽兩聲。
這一身帶病的風流態,藏在車裡,簾子吹動才泄露三分。
江湖人慣會胡鬨,搖身一變,劫道的變成矜貴小公子,當真像個聰穎的富商。那力能撼樹的,假意落葉隨水,佯裝病懨懨的公子哥。
唯獨畜生堅守本真,齜牙豎耳,不停地嗷嗚。
容落雲一掌敲昏這“兒子”,傾身吩咐:“表弟,先尋個落腳之處。”
劈裡啪啦,陸準心中的小算盤一通響,馬車、衣裳、冠子玉佩,接下來住店又要花費多少,愁煞人了!他憤憤道:“早知不扮有錢人,我心疼!”
容落雲噗嗤一笑:“我說扮窮書生,誰叫你肚腹無墨?”
陸準辯不贏,撇撇嘴,拐入另一條長街。此街四通八達,一直走便能尋到皇宮,街旁的鋪子也都要價頗高。
馬車停在集賢客棧外,小廝先敬羅衣,殷勤地牽馬撩簾,容落雲一股子病弱矯情勁兒,踩凳下車,沾地後還顫了顫。
陸準瞧不下去:“哥,過了。”
容落雲端著手:“怎的過了?”
陸準小聲說:“比月子裡的婆娘還虛弱。”
“……”容落雲無言可對,挺直些,等著小廝拎好行李。忽地,不知打哪兒衝來一人,侍衛裝扮,吼道:“把馬車拉走!快點!”
小廝趕忙拉車,來往的行人也紛紛讓一條路,容落雲望去,遠處一隊人馬前來,親隨數十,馬車四角掛著銅鎏金的宮燈,在這繁華街市更顯煊赫。
陸準問:“何人如此陣仗?”
周圍的百姓說:“大雍的三皇子,當今的睿王!”
看方向,應是離宮回府,馬首與客棧外的石獅子擦肩,愈來愈近了。容落雲立於人潮,目不轉睛地盯著車輿,小窗虛掩,僅留一道縫隙。
咚的一聲,一顆珍珠飛入車輿,滾落在地毯上,被一隻戴著玉戒指的大手拾起。
倏地,又來一顆,再一顆,共飛進來三顆珍珠。一一拾起,那隻手緊握住,另一隻欲抬手推窗,卻頓在半空,最終輕輕放下。
馬車漸漸駛遠,人潮如初,又恢複之前的熱鬨。“客官裡麵請!”小廝已拎好行李,扯著嗓子喚道,陸準抬腿,一打眼愣住。
“表哥?”他疑道,“封腰處的珍珠白玉鏈怎散開了?”
容落雲攥著玉佩:“無妨,進去罷。”
一路顛簸跋涉,兩人終於抵達長安,暫且落腳。十七載過去,城中熙攘未變,老的死去,小的長大,估計沒人記得當年發生過什麼。
待天黑入夜,華燈片片亮過夜空星,酒肆,煙花巷,攤販未收的街市,比白日裡還要勾人。直到醜時將儘,這座偌大的城才寸寸暗去。
小漳路,睿王府,最大的一處花園裡,此時竟無一人值守。
玉戒指叫夜風吹涼,手心的三顆珍珠卻捂得暖熱,口中無聲,心中數著光景。
一張機,幽魂難覓怨聲悲,兩張機,樓台皆空燕來去,三張機,秋風側立恨遲遲,四張機,殘鐘催曉盼君歸……
直到九張機,園中落下一影。
青衫微擺,一張麵容映著隱澀的月光。
圍廊開口處有三層小階,階上之人微動,一步步從昏暗中走出。過廊簷,又下台階,踏入這一地清輝。
容落雲垂手而立,沒有什麼表情。
那人定住,足足默了半晌,才沉聲說道:“小蘅,彆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