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上, 定北軍大營。
一輛小馬車碾著黃沙,晃悠進營口, 然後便駛不得了。杜錚撩開車簾, 放眼一望, 惶惶地說:“怎這般多傷患?”
麵上頗為熙攘, 軍醫忙壞了,周旋於傷兵之間脫不開身,再瞧負傷的將士, 坐在黃土上的, 躺著的, 兩兩相偎的, 將開闊之地填得滿滿當當。
杜錚跳下車, 走幾步, 腳邊一陣微弱的呻/吟。那是個精瘦的兵,傷口從肩膀蔓延至腰間, 是用闊刀砍的, 包紮了,但不知能不能挺過去。
一名小兵抱著草藥跑過,刹住步子:“大哥,是侯府來的嗎?”
杜錚回過神:“是, 是,咱將軍呢?”
小兵說:“將軍率兵打到藍湖了, 在那兒駐紮,近日未回大營。”
杜錚點點頭, 不敢耽擱對方,左右要等,便挽起袖子跟著一同忙活。約莫處理了五六名傷兵,忽地,營口守衛吹起號角,並且振臂揚旗。
遠遠的,一支鐵騎踏沙而來,一水兒的黑鬃烈馬。為首的那個,銀灰鎧甲承著日光,擺蕩馬尾,右臂纏著條紅通通的巾子。
有人喊道:“——將軍回營了!將軍回營了!”
馬蹄聲愈來愈近,至營外,一十五人齊齊下馬,各個鎧甲長劍,沾著血,猶如十五尊羅刹般走入軍營。
霍臨風環顧周遭,未言語,直接帶其餘十四人進帳。
策軍之事尤為重要,杜錚不敢跟進去伺候,繼續照顧傷員,時不時瞅一眼帳外的動靜。“忍著點啊,箭鏃利著呢。”他提醒道,試圖轉移傷員的注意,“咱將軍果真不凡,見這場景居然毫無觸動。”
傷兵虛弱地說:“這算什麼,比起藍湖那兒,這裡是仙宮了。”
杜錚駭道:“仙宮?!你莫與我說笑!”
傷員忍著痛楚:“沒騙你,藍湖周遭惡戰多日,一汪水都浸染成赤色。”他抖動一下,不知是疼的還是因為怛然,“將軍帶精騎隊出戰那日,說的是‘不可戰勝,則戰死方休’。”
杜錚麵露驚懼:“那這是勝了?”
對方正欲回應,杜錚抬頭,見那十四名精騎從將軍的大帳裡出來。再顧不得旁的,他叫上車夫,把馬車裡的東西陸續搬進帳裡。
霍臨風鎧甲已脫,行軍不穿錦,身上的箭袖常服乃粗布縫製。他在榻邊坐著,屈著腿,目光盯著搬東西的二人。
食盒有六,包袱三隻,漆盒,木匣,小箱件兒統共是四個,霍臨風凝神瞧著,冷颼颼地說:“帶這麼些東西,派聘禮呢。”
這句話挑刺兒,卻也鮮活,叫杜錚稍稍放心,他觀察良久,這少爺從回營到眼下坐在那兒,冰淩柱似的,乃曆了大悲後的狀態。
杜錚小心回道:“侯爺說仗還有得打,夫人便吩咐多送些。”
霍臨風未置可否,冷臉坐著,一手搭著榻上小桌,短短的指甲扣住桌角,硬生生扒掉一塊木頭。哢嚓一聲,他這冰淩柱子產生裂紋,呼一口氣,繃緊的身軀徹底放鬆下來。
杜錚見狀,繞到霍臨風身後捏肩捶背,怕說錯話便噤著聲。半晌,一身鐵骨硌紅他的糙手,停下來,他去食盒裡拿出一包金皮餅。
這餅平日吃不到,霍臨風些微失神:“昨日是中秋,怪不得月亮那麼圓。”
杜錚說:“戰情緊張,城裡百姓無心過節,人人都去上香祈福。”他捧著糕餅湊近些,“少爺,嘗一口罷。”
霍臨風拿起一塊,咬一口:“好甜,是豆沙的。”
杜錚盯著那手,骨節分明,傷痕也格外清晰,手指上的血跡已經乾涸,奇怪的是,指甲和指縫沾著許多沙土。他問:“少爺,你的手……”
霍臨風說:“率三十名霍家精騎進攻,連上我,還剩下一十五人。”霍家精騎訓練多年,戰場上能以一敵百。
那夜欽察部族突襲,開戰以來,對方勢強兵足,幾乎沒落過下風。為分散對方的兵力,戰線拖長,霍臨風一路殺到了藍湖。最近一戰,他率領三十霍家親兵,酣戰三日未眠,其實方才乃戰勝回營。
而回來前,霍臨風垂眸盯著手上的沙土:“把戰死的弟兄葬在藍湖邊了,我親手挖的坑穴。”
杜錚安慰道:“少爺,彆難過。”
霍臨風嚼著金皮餅:“這三十人,皆是無父無母的孤家寡人,我挑的。”他總說霍釗“慈不帶兵”,如今輪到他自己,“我們去時,誰也未想活著回來。”
蠻子勢盛,若再無一場痛快勝仗,士氣則會萎靡,所以近日這一仗必須要贏,倘若全部身死,則刺激闔軍將士發憤。
三十名尖子,傷亡一半,若是未勝,接著打,哪怕隻剩十個、五個、一個……
杜錚到底是家仆,戰場的殘酷見識得少,聽這幾句便已紅了眼眶,蹲下身,他為霍臨風擦手:“少爺,您得保重自己。”
霍臨風曉得,因此戰場之上,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殺”,刀劍無眼,人亦斷了心腸。可真到態勢微弱時,也不必惋惜,戰死沙場稱得上死得其所。
隻不過,他雙親健在,更有兄長,算不得無牽無掛。即使了卻家族這一身,那煙雨江南,還有一個他放不下的人物。
他忽然笑起來:“離開西乾嶺時,我去跟容落雲辭行,匆忙說了幾句。”
一提容落雲,估摸少爺的心情能好起來,杜錚連忙接腔:“少爺,你怎麼說的?”
霍臨風咽下最後一口:“我說了一句大酸話。”
他說——“天地之間,我隻愛過你。”其中有一個“過”字,並非從那以後便不愛了,而是做好最壞的準備,即此番戰死,他這一生隻愛容落雲一個。
如此的話,他也沒多少遺憾了。
霍臨風低語道:“昨夜月圓,容落雲在做什麼?”
杜錚說:“二宮主做什麼我不知,但二宮主一定很想念少爺。”
霍臨風淺淺地笑著,昨夜浴血奮戰,顧不上想念那人,今日要補上才好。戰事暫休,他也該睡一覺,養養精神以待來日。
“不必伺候沐浴了。”他吩咐,“把吃食拿去分分,叫將士們都嘗個甜滋味兒。”
待帳中徒留自己,霍臨風仰躺在榻上,探手入懷,摸索出那條白果灰帕。他日日帶著,舍不得擦汗拭血,偶爾摸出來看一眼,僅圖個心安。
秋已近半,白果樹的黃葉子落得厲害。
往常,容落雲總將飄零的黃葉攢起來,用線穿好,掛在簷下作秋葉簾子。今夕卻無法,逗留長安城,而後便要奔赴塞北。
露水清晨,容落雲梳洗完畢,在桌邊端詳那封密函,陸準為張唯仁換藥,一步三回頭似的,動作一下,偷瞄容落雲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