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般分心,難免失了輕重,惹得張唯仁悶哼一聲。容落雲未抬頭,心知肚明道:“老三,你有何事?”
陸準反問:“二哥,你真要獨自去塞北?”他不放心,那裡正打仗,況且,路途中被摶魂九蟒追上該怎麼辦?
容落雲說:“事關霍臨風的性命,甚至關乎定北軍將士和塞北百姓的生死,刀山火海我也要去。”
陸準急道:“那可以給三皇子,讓三皇子派人去啊!”
容落雲沉默一會兒,淡淡回道:“我信不過他。”
他凝神盯著密函,老三有一句說得對,倘若途中遇見摶魂九蟒或旁的什麼,出了意外該如何是好?
那般的話,便無人掌握陳若吟勾結阿紮泰的證據。
張唯仁亦考慮到這一點,問:“二宮主,必得尋一完全信任之人,將密函之事告知,以防不備。”
容落雲點點頭:“是,我會謄寫一份,以防半路生出不測。”
傷口包紮好,張唯仁更衣束劍,走到窗前暗暗窺視。天還早,而街上的驍衛流動巡邏,顯然是陳若吟派人追查他們。
關緊窗,張唯仁道:“向北的關卡必定也設了防,二宮主,我先向北出發,若有人追蹤埋伏便可引走他們,你便安全些。”
容落雲執筆一頓:“我知道你武功不凡,可那劍傷不輕,太冒險了。”
張唯仁笑道:“冒險有何懼,大不了一死。”
容落雲不禁一凜,雖然他從不畏死,卻依舊被對方的灑脫震懾,再動筆時忍不住暗忖,探中高手,亦將生死拋卻,實在是難得。
轉念一想,張唯仁武藝非凡,被霍臨風招攬前,早該在江湖中闖出一番名堂。忽地,他憶起昨夜的情形,張唯仁的身姿有一種熟悉感,和霍臨風一樣,是“兵”的勁兒……
而那股勁兒,在昨夜之前一直藏著。
容落雲輕聲道:“你不止是探子,對麼?”
張唯仁倚在窗邊:“二宮主說笑,那我還是什麼?”
容落雲說:“未猜錯的話,你是定北侯的人。”
張唯仁緩緩道:“為小侯爺所用那日起,我便是他的人。”稍一頓,他說得更準確些,“實則應該叫,死士。”
最後一筆結束在紙上,容落雲不再多言,將兩份密函裝好。
張唯仁先行離開,陸準退房,駕著馬車晃蕩出城。容落雲混跡長街人群,半柱香後,抵達一座府邸附近的舊巷之中。
府內一處庭院,白玉圍欄圈著成片的旱金蓮,乳黃色,再潑灑些秋光,格外豔麗。欄杆旁,小凳有二,桌上布著一局殘棋。
沈問道坐在一邊,執白子,落棋後再執黑子,如此往複。
管家烹好茶端來,笑問:“老爺,中秋已過,您怎的還在自己與自己下棋?”
每一年中秋,沈問道都要擺棋來解,算起來,已堅持十七年之久。他說:“舟兒遠在瀚州,我無趣,也想不出旁的樂子。”
說罷,沈問道強調:“老夫並非自己和自己博弈,隻是那位朋友不在,我替他一會兒。”
管家聽得懂,不敢歎息:“老爺,您何苦哪。”
沈問道笑起來:“明年中秋便不替了。”他說,掌心掂著幾顆棋子,“明年哪,我隻布棋局,一年布一個,待我百年歸老見到他,讓他一個一個地解開。”
管家說:“老爺胡言了,您身體康健,早著呢。”
又落一子,沈問道停住,扭臉望著團團簇簇的旱金蓮,他性子孤清,且上了年歲,竟種著這般嬌豔的花。
愛子遠在他鄉為官,日複一日的,這太傅府邸冷寂得很。此刻瞧著這些花朵,仿佛熱鬨些,有股子鮮活氣兒。
許久,沈問道收回目光,一邊斂拾殘局一邊念道:“故人拋我何處覓?歲歲長,泥銷骨……”
一陣秋風忽至,他厭道:“扶我回書房罷。”
繞出這一方庭院,沈問道在起風之前進了書房,房中頗為淩亂,筆墨鋪排著,書籍舊典更是四處橫陳。昨夜讀一卷殘書,沈問道落座椅中,在桌上尋那未讀完的理論。
“哪兒來的宣紙。”他輕輕掀開。
白玉鎮紙壓著一封書信,有人來過?沈問道拿起來,望一眼屋中的其他物件兒。抽出裡頭的信函,有兩張,一張是突厥文字,一張僅有寥寥幾句。
沈問道讀罷,將信函收好,起身快步走到廊中,偶一抬頭,偏殿屋簷上立著一人,蒙了麵,隻露出一雙眼睛。
“你是何人?”沈問道壓低調子,“為何交托於我?”
那人卻回道:“故人已去,大人莫再感懷。”
一陣夢似的,簷上空有片片瓦,身影已經難尋。沈問道怔忪良久,那人究竟是誰,為何勸慰他那樣一句話?
城外官道旁,錦緞馬車停著,陸準的腦袋一垂一垂,握著韁繩打盹兒。忽地,一人走來車旁,輕輕拍他的肩。
他睜開眼:“二哥,辦好了?”
容落雲戴著一頂鬥笠,點點頭,問:“馬備好了嗎?”
陸準指指路對麵的小館:“備好了,還有些乾糧。”他傾身挨近些,“我給驍衛塞了銀子打聽,丞相府有兩名侍衛出了城。”
估摸是摶魂九蟒,容落雲記下,交代清,抬手捏一把陸準的臉蛋兒。“回西乾嶺去,路上不要劫道惹事。”他叮囑,“回去將情況告訴師父和大哥,彆添油加醋。”
陸準癟著嘴:“二哥,我擔心你。”
容落雲笑道:“無事,八方遊天下第一,打不過還跑不過嗎?”他不欲再消磨,拎出竹筐,衝馬屁股狠狠一踹,“走罷!”
馬車顛簸著駛出去,朝著南邊逐漸變小。
容落雲縱馬上路,向著北邊,大漠長河,他疾馳奔赴的,是骨肉至親喪命的地方,亦是心愛之人縱橫的地方。
伴著烈烈北風,容落雲瀟瀟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