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真是相思成疾,容落雲怎會來這裡呢。
闔住眼,醒後清宵長,恐怕再入眠也隻是枉然。
寒凜的風吹拂一夜,清晨亮堂堂的,不似江南總繾綣著一片晨霧。岩厝崗地界,林中溪邊,一道月白身影蹲在那兒掬水。
周圍有些人家,三三兩兩飄起炊煙,五六農婦來溪邊淘米。走近了,不知誰先看清,驚道:“河裡有血呢!”
循著望去,一位婦人喊道:“公子!你怎的啦!”
容落雲低著頭,一下下掬水,顧不上回答。農婦們跑來瞧他,米也不淘了,嘰嘰喳喳地說:“流鼻血了,快堵一會兒!”
“唔!”容落雲的肩膀被扒住,失去平衡坐在地上,緊接著,一塊小帕塞住他的鼻子,一張暖和的手掌抹去他臉上的水滴。
“老天呦,長得真俊。”
容落雲一時赧然,站起來,有些尷尬地退開幾步。枉他天地無懼,刀林劍雨,眼下竟在幾名農婦麵前手足無措。
見他月白紗袍沾染灰塵,頭發也微微散亂,一名婦人問道:“小公子,你這是趕路?從哪來,往哪去啊?”
容落雲回答:“我從江南來的,要去塞北。”一路未停過,愈往北,氣候愈發乾燥,水囊喝空後便一直忍耐。
他詢問道:“大嫂,從這兒到塞北還有多遠?”
婦人說:“塞北可廣闊著呢,到城中還有八百裡,到大漠的話還有一千裡。”
如今正打仗,霍臨風掛帥平亂,應該是在軍營,容落雲想了想,他還有一千裡要跋涉。忽地,肚腹之中咕嚕一聲,掩都掩不住。
眾人哄笑,其中一位農婦說:“都叫我田大嫂,小公子,你去我家歇歇腳罷。”
乾糧早已吃完,容落雲沒有推辭,抱拳回道:“謝謝田大嫂,那我打擾了。”他拎著竹筐包袱跟對方回家,一進門,見一姑娘在桌邊擺碗筷。
生人忽至,小姑娘羞得很,扭身便跑進屋裡。田大嫂樂道:“小公子,成親沒有啊?”
容落雲訥訥:“成親了……”也不知怎的,他竟胡言這麼一句,說罷張望四處,“大嫂,家裡隻有你和閨女嗎?”
田大嫂說:“她爹平日在林中打獵,一早去城裡賣皮子換錢,她弟弟在關外參軍,兩年多沒回家了。”
岩厝崗距塞北千裡,怎去那麼遠的地方?容落雲問出疑惑,田大嫂笑道:“我兒是個有誌向的,彆處的兵酒囊飯袋,他不屑與之為伍,誓要投入霍將軍的麾下。”
容落雲問:“哪一位霍將軍?”
田大嫂說:“定北侯次子,我兒說了,他欽佩霍將軍的行軍之道。”
從旁人嘴裡聽見那人的點滴,實屬意外,亦實屬驚喜。容落雲忍不住笑,捧起碗用飯,進屋歇腳,那點笑意始終沒散過。
他許久未合眼了,驛站怕有不妥,一直一直趕路,已經跑死了兩匹馬駒。梳洗過,他在人家的炕上沾枕便睡,打著極輕極輕的小呼嚕。
待一覺醒來,天黑著,炕邊晾著一大碗水,院裡晾著洗淨的衣裳,容落雲輕手輕腳地下炕,穿戴好,準備悄悄地離開。
包袱旁邊,水囊灌滿了,還有一包撲香的糕餅。他心中感激,一一裝好,離開前擱下一錠銀兩。
再行千裡,他就會到達塞北大漠。
那時候,是不是就能看見霍臨風了?
兩日後的深夜,塞北軍營,將軍帳內燃著好幾支蠟燭。五更天了,霍臨風倚在榻上,屈一條腿,手裡掂著剛送來的名冊。
說是名冊,實則是生死簿。上麵記錄著,自從打到藍湖後的大小戰役,以及每一個死去的將士的名姓。亡者,傷者,奔逃、失蹤難尋者,一一記錄在冊。
霍臨風垂眸細看,裡頭無一字歡喜,自然是越看心越沉,沙沙的,這一點聲響便惹惱他,抬眼一瞥,沒好氣地問:“你怎的還不回去?”
杜錚待了三日,此時正刷洗鎧甲:“少爺辛苦,我想多伺候幾日。”
霍臨風煩道:“胡鬨,你見誰打仗還帶著小廝伺候?”收回目光,一看名冊更加不快,“明早就回府去,給我娘報平安。”
杜錚嘀咕:“馬夫已回去報了。”
啪嗒,霍臨風合住簿子,說:“我明日便去藍湖了,你待著罷。”他從榻上下來,繞到桌案後,剛攆人卻又喊對方伺候,“過來研墨!”
杜錚任勞任怨,見霍臨風眉頭深鎖,說:“少爺,雖然傷亡嚴重,您千萬放寬心。”說罷,又見霍臨風鋪開一道淩錦折子,這規製,是上奏給朝廷的。
霍臨風蘸墨落筆,自欽察狗賊突襲以來,酣戰日久,始終還未將戰情稟明皇上。他寫下一行遒勁的小楷,說:“將士出生入死,不能虧待,傷亡皆要好好撫恤。”
口頭的安慰算不得數,這意思,是要分發撫恤的銀兩。杜錚不懂那麼多,隻知當初因軍餉的問題罷了長生宮之事,如今銀兩是否充足?
折子已經寫滿,軍情實況,黎民苦楚,分量重得幾乎洇透紙背,霍臨風又添一句,道:“銀子不足,找朝廷要就是了,省得都花在大辦節日上。”
轉眼,晨光透進帳中,早起的號角響起來,闔軍將士出帳晨操。霍臨風將折子交給杜錚,命其回城,速速讓親衛送往長安。
主仆二人走出營帳,霍臨風要看看傷兵,然後去校場轉轉,一抬頭,望見營口停著幾輛馬車。過去一瞧,見個麵熟的,是塞北城中有名的富庶戶。
原是因為入秋漸冷,城中的商戶商量著,一齊為將士們置辦了冬衣。霍臨風聽罷,感動歸感動,公私分明地說:“那麼多將士,可不是一筆小數目。”
對方道:“商戶們自願多出些,布坊、家眷、獵戶,各家各人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罷了。”拱手作揖,然後奉上一件灰裘大氅,“這件是給霍將軍的,望將軍不要嫌棄。”
霍臨風慚愧道:“還未剿滅敵兵,卻收了百姓的東西。”
待所有冬衣卸下,商戶登車回城,霍臨風親自送了幾步。車隊漸漸地駛遠了,他欲轉身回營,不料倏地一瞥,見遙遙之外一人破風前來。
近些,再近些,那單薄又瀟灑的身姿為何那般熟悉。
杜錚亦瞧見,驚道:“少爺,那人……好像二宮主……”
霍臨風死死地定著:“胡唚……我做夢,你也做夢不成。”這般說著,卻情不自禁地邁出兩步,右手掐一把左手,頓時火辣辣的疼。
那人愈發近了,杜錚喊道:“千真萬確!真的是二宮主!”
如洗藍空下,淺金細沙中,容落雲一襲月白紗袍飄飄蕩蕩。馬蹄在遼遼大漠留下一串印記,鞭打勒韁,嘶鳴劃破清晨的微風。
“——籲!”
容落雲停下,距離營口數十步,相隔一段距離望著那邊的人。奔襲千裡,滿身風霜,此時此刻見到活生生的彼此。
霍臨風抬頭看著,一動不動。
中秋已過,他們的小團圓竟姍姍來遲,恍然隻覺如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