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言下之意,是叫霍釗當心。
……但他說不出口。
霍釗明白,不禁有些錯愕,怎能想到容落雲竟這般提醒。不過,為他是霍臨風的父親,還是為他能保護關外的黎民,都無妨了。
他忽然想到什麼,問:“孩子,你師父是?”
容落雲回答:“你認識,是段沉璧。”
霍釗明顯一愣,兜兜轉轉,容落雲的師父、秦洵的同門師兄,居然是有過短暫相逢的段沉璧。神情變得鬆快,他帶著發自內心的笑意關懷道:“你師父一切可好?”
容落雲“嗯”一聲:“都好。其實數日前我已遞信給師父,希望他能過來相助,估摸是來不及了。”
霍釗頓了頓:“他來不了的。”
見容落雲麵露疑惑,這才告知:“中秋節前,陳若吟派摶魂九蟒之三出城,沒猜錯的話,應該是去了西乾嶺。”
陳若吟知道容落雲與霍臨風交好,未保萬無一失,這方開戰,西乾嶺必定也會鬨出亂子,進而拖住不凡宮的人手。
當真是老奸巨猾,容落雲恨得一掌拍在欄杆上,哢嚓一聲,腰粗的實心木頭陡生裂紋,一撮木屑撲簌簌地落於空中。
撼樹習慣了,忘記這是定北侯府,雕梁畫棟皆分外珍貴。容落雲支棱著手,好生尷尬,半晌憋出一句:“多少銀子,我賠。”
霍釗一愣,隨即撫須大笑:“區區欄杆算得了什麼,這一掌該打在我霍釗的命門。”
舊事被掀起,坦蕩得令人咂舌,然而容落雲也是個識大局的,這節骨眼上顧不得私仇。忽然,他想起什麼,一猛子轉向霍釗:“定北侯,你方才說摶魂九蟒之三?”
中秋當夜丞相府有暗衛六人,那豈不是共九人?
見霍釗首肯,容落雲驚道:“我和臨風明明殺了陳綿陳驍!”
霍釗搖頭,他目前也不得而知。該說的差不多俱已說清,需交代的也沒什麼遺漏,此刻恰逢夜半,是時候動身到軍營去。
身後傳來輕巧而緩慢的腳步聲,霍釗回頭,見白氏立在小廳中央。夫婦相望片刻,白氏先開口:“侯爺,更衣啟程罷。”
霍釗說了聲“好”,大步走過去,停在白氏麵前,解開繁冗的衣袍隨手擱下。白氏伺候著,箭袖常服,箍腰的錦帶,貼身軟甲,一件一件有條不紊地為其穿戴好。
容落雲站在原地望著,這場景似曾相識,從前父親上朝,母親也是這般做的。
最後,一身暗色的鎧甲披掛上身,護心鏡映著燭光,每一塊甲片都浸著洗刷不淨的血色細紋。待佩好劍,霍釗說:“碧城,佛祖也會厭煩,彆每日都跪在佛堂打擾。”
這是擔憂身子,白氏點點頭:“那我著手給你做一件新的披風,一入冬便能穿。”
霍釗答應:“好,卻也彆熬壞了眼睛。”他捉住白氏的一雙手,用些力道握了握,“不然待我凱旋,你連我的模樣也瞧不清楚。”
白氏一笑,以絲帕遮麵,肩頭輕輕地顫動。
霍釗深吸一口氣,轉身看向欄杆處,道:“孩子,替臨風送我下樓罷。”
容落雲未置可否,但一步步走了過去,至霍釗身前,如了無恩怨般陪對方一同下樓。白氏在後麵跟隨,容落雲偷偷望一眼,腦中縈繞著霍釗方才的字句。
勝算有多大,真的能凱旋嗎?
末階結束,四五步走出小高樓,霍釗說:“外頭冷,就送到這兒罷。”目光留在白氏的身上,向來嚴肅的眼神變得溫柔許多,“我不在時,記得多加保重。”
容落雲立在一旁,以為就此便沒了後話。
豈能料到,霍釗斂目沉聲:“孩子,我這條命,也許無法任你親自處置了。”那聲音壓得極低極低,僅彼此能夠聽見,“若身死,我到九泉之下,再向你的爹娘謝罪。”
容落雲怔愣當場,瞠目卻難言,隻見那鐵壁般的身影大步離開,消失於夜色中的圍廊深處。
他獨立良久,一轉身,瞥見小高樓上懸掛的匾額——寄傲園。重返高樓中,一邊登階一邊思量,何以寄傲,又何以托思。
臥房裡,霍臨風靜靜地平躺在床上,沒有半點知覺。容落雲推門而入,行至床邊坐下,不動彈,撒了許久的癔症。
前前後後,他把所有事情來回地捋。
明日黃昏時,城中親衛便會動手,此刻已是最後的安寧。
容落雲探出手去,輕輕撫在霍臨風的眉骨上,俯下身,在那舒展而放鬆的眉間印下一吻。
而後他看向窗外,等待著不久後的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