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閣內已無翻書聲, 陳若吟仰躺在藤床上,闔著眼, 手掌打著拍子, 正哼哼哧哧地唱曲兒。檀香燃得濃轉淡, 清茶晾得熱變涼, 這一曲還未終結。
管家端來新煮的茶水,放輕步子,半跪在藤床邊給陳若吟奉上。陳若吟眯開眼, 沒接, 笑眯眯地說:“這會子, 霍臨風應該見著皇上了。”
管家應和:“此禍是大是小, 就看他的造化了。”
陳若吟說:“怎的, 你料定是禍?”這才接那杯茶, 吹一吹,捧在嘴邊啜飲一口, “是禍還是福, 說不定呢。”
管家不明白,道:“相爺,阿紮泰已死,眼下情形對霍臨風百害而無一利啊。”
人證死了, 是當著皇上的麵兒死的,那皇上的心偏向誰, 一目了然。霍臨風進宮後知曉真相,還能如何, 隻能咽下啞巴虧,根本彆無他法。
一盞茶飲儘,陳若吟說:“你太小瞧那位霍將軍了,他豈能就此善罷甘休?他咽得下那口氣,定北軍也咽不下。”
“可……”管家目露遲疑,“可他此刻單槍匹馬,皇上還能忌憚不成?”
陳若吟道:“皇上此刻不忌憚,往後呢?”他坐起身,藤床嘎吱一聲,“皇上剛登基,惹得起塞北的大軍?霍釗已死,霍臨風在長安若有差池,霍驚海必定率著兵就來了。”
有兵,拳頭就硬,何況霍氏雖為忠烈,但從來不是懼上的性子。管家有些怔怔,問:“可皇上是倚仗相爺的,要力保相爺才是?”
陳若吟哼道:“保我?皇帝保的是他自己。”
拾起那本經書,陳若吟信手一翻,裡頭菩薩、佛祖,淨是些聖光普照的仙班,這人間事,神佛尚且無力庇佑,更不能指望旁人。
“先請君入甕。”他道,“然後才能談條件。”
一夥禦侍從殿中出來,關好門,禦前沒留宮人伺候,掌事的內官候在門外,豎著倆耳朵,仔細聽殿內的聲響。
這時,東西兩旁似有腳步靠近,叮鈴咣當的,是佩刀侍衛走路的動靜。偏殿的宮人急急跑來,手掩著嘴巴說:“大人,禦廷尉進了東西二殿,足足百來人!”
內官吊著眼梢:“有令麼?”
小宮人說:“武大人領著,是皇上的旨意。”
內官道:“奉旨聚集,那你慌什麼,一點穩當勁兒都沒有。”
小宮人戰戰兢兢:“奴才怕……”好端端的,召喚恁多禦廷尉做甚,還藏匿於東西偏殿,莫非,要殺誰個措手不及?
內官攬住小宮人的肩,手指殿門,一臉諱莫如深:“禦廷尉殺不殺,要看這裡頭的那位是否識相,不過啊……”
他不敢再說,就怕百來人禦廷尉也打不過人家。
正殿中,新帝坐在上頭,身旁隻立著一位佩刀的侍衛,霍臨風在下麵站著,剛行禮起身,袍角還在微微地擺動。
此處僅是一間小殿,有些冷清,無人言語時出奇的安靜。皇帝露著笑,先開口說:“霍將軍來長安已有一段時日,本該早些召見,奈何一直不得空閒。”
霍臨風道:“皇上初登基,必定繁忙。”
皇帝說:“再繁忙也不得慢待將軍,朕看今日晴好,便喚將軍入宮了。”一頓,寒暄的語氣增添幾分悵然,“上回來長安,定北侯還在世,一年之內竟物是人非。”
霍臨風立即回道:“皇上,父親雖不算枉死,但確是被奸人害了。”
桌案上,陳若吟與阿紮泰的往來密函呈列著,譯過,其中勾結的意思清清楚楚,霍臨風繼續說:“臣身為人子,要為父親討個公道,除卻父親,還為戰死沙場的將士、塞北城中遇害的百姓。”
他從懷中掏出一物,走上前,雙手遞給侍衛。皇帝從侍衛手裡接過,一邊展開一邊詢問:“這道折子是?”
霍臨風說:“是生死簿。”
皇帝麵露驚詫,展開仔細一瞧,隻見一片密密麻麻的名姓,死傷者不計其數,根本望不到頭,還有下落不明的,流離失所的,凡此種種。
霍臨風稟報:“皇上,若不將陳若吟千刀萬剮,難消塞北百姓心頭的寒冰。”
寒暄話說了,前情也提得厭倦了,霍臨風不欲再拐彎抹角,不待皇帝回應,直言道:“既要麵審阿紮泰,便把他押來,今日讓一切蓋棺定論。”
說罷,殿內靜可聽針落,啪嗒,皇帝合住折子,輕輕地擱在了桌上。那麼多條性命,放下得那般輕巧,一張口,話也輕飄飄的:“霍將軍,阿紮泰死在天牢了。”
意外地,霍臨風未露出驚訝神色,可這沉靜自持,偏叫人愈發心慌。皇帝盯著看,手撫著椅子的把手,透出一點不安,說:“那蠻子乃畏罪自儘。”
霍臨風冷笑道:“皇上,阿紮泰是突厥的首領,是俘虜。”
一個敵軍的首領,怎會自認為罪人,“畏罪自儘”更是荒唐可笑。
霍臨風負起手,此般姿態十分倨傲,實屬無禮,他卻更倨傲地說:“皇上,咱們都心知肚明,阿紮泰若死,您是要袒護丞相到底了?”
皇帝搖搖頭:“朕若保丞相,便殺了阿紮泰,可朕要治丞相的罪,即使阿紮泰死了也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