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閣樓上,周夢楠捧著一張已經泛黃了的舊報紙,對著陽光靜坐。
八月下旬,立秋已過,太陽卻仍然毒辣。
周夢楠穿著旗袍,坐著輪椅,腿上蓋著的毛毯換成了她今天旗袍顏色搭配的藏藍。
她靜靜坐著,麵對著陽光,沒有表情與紋路的美麗臉龐仿佛一尊沒有生氣的雕像,一身沉靜冷漠的深藍,仿佛凝結在海底萬裡的寒冰。任再熱烈的陽光也不能撼動她分毫。
有風吹過,卷起樹上第一批搖搖欲墜的落葉。
纖細的葉片在空中打著旋,落進露台,落到周夢楠手中的報紙上。
落葉仍然翠綠,邊緣微微泛起的橙黃色像一把火,正從周圍將生機包裹,一點點將這片葉子的生命燃燒殆儘。
葉片之下,遮住的,恰是報紙上那一雙相攜微笑的夫妻。
周家過往的故事真要細細說起來,大約足夠寫出一本幾十萬字的民國愛情故事。
而在這一場看似夢幻旖旎的故事中,除了男女主角,餘下的配角們,無一不是下場淒涼。
周馭和他的母親,是看似周家如今一切混亂的起源,但實際上,他們隻是被兩個姓周的人,利用和捉弄的棋子。
當年的周夢楠不是不知道自己邁向遲暮衰敗,她害怕周顯興會離她而去,也害怕自己沒有子嗣傍身,晚景淒涼,曾經動過想要幫周顯興再娶的念頭。就算留不住美貌,隻要能留一個溫婉懂事的形象在周顯興心裡,她也是滿意的。
就在那時,夢之南國係列的問世像是一針強心劑,將她逐漸變得乾癟的臉龐和信心全都充滿。
周夢楠高興地以為就算周顯興還貪戀那些新鮮的**關係,至少他的心是在她這裡的。
隻要他的心在,那麼她周太太的地位是永遠不可撼動的。
但這一切的她以為,都在周馭母親出現的時候,全部被顛覆。
周顯興能在立業之後不拋棄發妻,繼續和她扮演恩愛,不是因為他真的多有良心,而是為了他辛苦打下的事業不被動搖。
M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那時科技並不發達,人們獲取信息的途徑多半還是從報紙裡。
他定期會帶著周夢楠出現在報紙上的財經或娛樂板塊,或是參加慈善活動,或是恩愛晚餐約會,他們總是攜手出現在大眾眼中的形象為周顯興日後事業順遂、穩固人心,打下了夯實的基礎。
也就是這樣一個深情的男人所設計出的夢之南國,才能在那個時候就掀起全國搶購的風潮。
隨著事業越發穩定,周夢楠慢慢退出了大眾的視野。她和周顯興都老了。
兩個人最後一次同時出現在報紙上的時候,是二十六年前。
周顯興將周夢楠重新迎回周家,媒體給的標題是“浪子回頭”,報道裡將周顯興描述成了一個一時貪新鮮,不小心失足的中年男人。各種華麗的辭藻,各種看似深入人心的剖析,將周顯興身上的肮臟儘數美化。
周夢楠也從一個人人豔羨的富太太,成了當時城裡寬容隱忍的大房典範。
而就在前一年,也是同一家媒體,給他們的定位還是“事業得意閒暇偷腥”、“美人遲暮糟糠難咽”。
周馭生母的出現,在最一開始並沒有讓周夢楠多有危機感。
她以為這個女人不過又是同之前一樣的,周顯興需要發泄自己的**,等他發泄完,美人便會如流水,汩汩從周家流出,不遺留任何一絲痕跡。
但身邊的傭人告訴她,周顯興已經連續一個月隻叫她一個人進房間。
周夢楠這才開始警惕。
她讓人找了她到房間裡來伺候她的下午茶。
不可否認,那確實是個美人。比起年輕時的周夢楠,也不逞多讓。那一雙靈動的桃花眼,比她還要媚,還要靈。
那個時候的周夢楠已經年近半百,而周馭的生母卻像是一株開在懸崖上向陽而生的雛菊,清淡,美麗,柔軟,芬芳,綻放得恰到好處。
周夢楠隻見了她一麵,強烈的危機感便讓她陷入一種難以入眠的地步。
果然不過多久,她懷孕了。
周顯興簡直欣喜若狂,他說要娶她進門。
也就是因為這樣,周馭母子的悲劇就此拉開了序幕。
周顯興從前答應過周夢娜,無論如何,他隻要一個人,隻愛一個人,周家的女主人,永遠隻有她一個。
周夢楠百分百相信周顯興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一定也是真的這麼想的。
但隨著時間推移,人變了,心也會變。
周顯興要娶那個女人,以不容拒絕的態度。
甚至說出如果周夢楠不同意,那就讓她自己滾出周家這樣的混賬話。
周夢楠怎麼能咽得下這口氣。
她和周顯興結婚的時候,身份是如何高貴?她曾是M城裡最漂亮,最有學識,家世最好的名媛千金。
當時一無所有的周顯興為了娶她,費了多少心力,那麼多華麗的承諾熬出的甜言蜜語,如今隻因為一個女人的出現,他就要將這一切全部推翻。怎麼就有這樣狠心的男人?
周夢楠和周顯興吵過,鬨過,甚至威脅他要自殺過。
但周顯興半分不為所動。
周夢楠在院子裡看見他撐著傘和那個女人輕聲低語的模樣,才終於明白,自己已經不在周顯興眼裡了。
他現在滿眼,隻有那個已經懷了他孩子的女人。
一個心已經不在你身上的男人,任你鬨出了天大的動靜,在他眼中也不過是不值一提罷了。
哀莫大於心死,周夢楠怒極又傷,一夕中風癱瘓,徹底成了周顯興眼中可以隨時拔除的阻礙。
但周夢楠是什麼樣的人,周顯興自問這一輩子,和她同床共枕這麼多年,到了今天,他也還是沒能將她全部看清。
周夢楠中風之後,主動提出要搬到其他地方去。
臨走之前,她和周顯興在院門口分彆。
那時的周顯興已年過半百,卻仍然玉樹臨風,一身西裝筆挺,英俊瀟灑,垂眸時,眉目間的淩厲變成了淡漠,卻仍然勾人心神。
他沒有表情地望著周夢楠,周夢楠多希望還能在他臉上找到一星半點的溫柔。
她告訴周顯興,她知道他已經不愛她了。
她願意離開成全。
離婚,也不是不可以。
但她有一個要求。
一年後,假如那個女人生的是個兒子,她想來看一看。
如果是女兒,她想親手給她做件衣服。隻要周顯興答應,一年後,她就會和他離婚,並且不從他這裡拿走一分一毫。
這聽起來實在是個委曲求全的要求。
儘管周顯興根本不曉得,她為什麼要提這些看起來會讓她自己變得更加可憐的要求,但總歸她答應了離婚。隻要能夠離婚,周夢楠傷不傷,他已經不在乎了。
周夢楠看見了他眼中的漠然,徹底心冷,轉身離開。
之後,誠如周夢楠所說,她一直好好地在彆院裡養病。中風癱瘓幾乎是絕症,她好不了了,誰都清楚。
但周夢楠卻仍然堅持每日複健,保養,養花種草,讀書看報。
周顯興每每聽見彆院傳來她的消息,都難免詫異。
周夢楠與他結婚二十多年,從來都是養尊處優,嬌軟如溫室裡的花朵。他沒想到,這朵嬌花離了溫室,竟然變得如此堅韌。
然而意外歸意外,他卻一次都不曾到周夢楠那裡探望過。
是以他也完全不知道,周夢楠在養著病的同時,也在時時關注著這邊的一舉一動。
她令人找去了周馭生母的家鄉,果然就被她找到了那個不知名的未婚夫。
她頓時便知道,她回去的機會來了。
在那之前,周夢楠隻見過那個女人一麵,但就是那一麵,也足夠讓周夢楠看出來,那個女人,是最好對付的那一種。
她天真,愚蠢,麵上帶著小女兒初嘗情事的嬌羞與媚態,望著她的時候,滿眼都寫著恭敬,還有愧疚。
麵對一個即將被拋棄的女人,麵對一個自己她占有了丈夫的女人,隻有那種蠢貨才會覺得愧疚。
周夢楠讓人給那邊送了信,那一封信,使周家大宅裡傳出了那個女人胎像不穩,周顯興連夜急招醫生的消息。
‘那之後,周馭的母親便開始變得容易驚悸,她時常做夢,夢魘厲害的時候,會在夜裡哭醒。’
‘她太善良,她覺得自己辜負了一個愛她的男人,違背了父母的約定,背叛了她曾經許下的諾言。’
……
溫笙從酒店出來,外間的熱浪撲麵而來,打得她腦子裡一陣恍惚。
她呆呆抬頭,望見天邊的雲霞如同被火燒過。
火紅的雲層正不遺餘力地散發著太陽最後的熱量,讓整個城市似乎都陷入了被火光炙烤的幻境之中。
溫笙眼前忽然出現了周馭的臉。
眼眶一酸,溫笙迅速地低下頭。
淚珠墜落,在半空中劃出了一條細小的七彩光帶。
周顯興的聲音再度在耳邊響起。
‘家裡的傭人告訴我該帶她去廟裡走走,我便帶她去了市郊。裡頭的僧人給了她一張符。符紙掛在床頭,她果然沒再做過噩夢,情緒也漸漸穩定。’
‘但沒過多久,老家傳來了那個男人出海失蹤的消息。’
……
那一張符紙便不能再起作用了。
周馭的母親開始更為嚴重的夢魘,甚至白日裡都會出現幻覺。她說那個人死了,死在了海上的風暴裡,他滿身都是海水,背後還有電閃雷鳴。他來找她,想帶她一同沉入海底。
溫笙不曉得一個人的精神是不是這麼容易崩塌,但她可以想象,那個女人日夜煎熬,夜晚的夢魘,白日的幻覺,它們日夜不斷地提醒著她,不斷讓她自我譴責。
終於,她崩潰了。
為了求得一日好眠,她開始尋遍M城裡各種“神醫”。但凡說能讓她安眠的,能讓她與死去的靈魂對話的,都成為了這位周家未來的太太的座上客。
她沒日沒夜地抄寫佛經,金剛經,任何聲稱能夠抵禦邪魔侵入的經文,即便抄到她握筆的手指被磨出了水泡,她也不放手。
周顯興心疼她的瘋狂,但他們還有孩子。
周馭的出生曾短暫的消除過她心裡的魔障,但很快便卷土重來,甚至更加厲害。
‘外人不知道她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瘋的,但我知道。’
周顯興說到這裡的時候,極度疲憊了一般閉上眼睛。他緊閉的眼角顯出的皺紋一條條地向外延伸,仿佛什麼破碎裂開的紋路。
這些年,他一直不敢讓自己隨意地回憶起那個女人的模樣。
曾經愛過的人,在他眼前瘋狂,變成另一幅猙獰的麵孔,也讓當時的他幾近崩潰。
周馭從出生開始,便由家裡的傭人撫養,周顯興甚至沒有時間去看他,他一心都撲在了他母親身上。
回首過去幾十年,周顯興人生的基調隻有工作、事業、金錢,就連和周夢楠結婚當天,他也能為了一筆訂單,從城東的教堂跑到城西的客戶家裡。
他這一生,所有人都說他是工作狂,為了工作可以不要命,為了業務什麼都能放下。而照顧周馭母親的那段時間,竟然成了他一生中唯一一次因為彆的事情放下工作。
溫笙想,他是真的愛過周馭的母親。
但那又如何,因為他短暫地愛過,卻讓一個女人本該平淡幸福的一生落得那樣一個悲慘的收場。
如果重來一次,周馭和他母親,大約都不想再和周家牽扯上半分的關係。
溫笙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裡的。
穿過巷弄,雲層被風吹動,光影變化的時候,她仿佛看見了那個雨天,那個在傘下回頭的少年。
鼻青臉腫,黑眸陰沉淩厲。
進了樓棟,樓道裡陰涼的氣息將溫笙身上的熱力驅散,她忽然扶著欄杆,喘出了好大一口氣。
她靠著牆角蹲下,抱著膝蓋,一直不斷地深呼吸。